章五 兵临城下

  月落时分,楚国国都肴。

  且说高无忌率三千铁骑,星夜奔驰,几个时辰内急行军二百余里,而且走的多是山路,一边马不停蹄,一边不断看着月儿偏西,紧赶慢赶,终于在月落时分赶到了肴城。

  高无忌好不容易长吁了一口气,吩咐将士就地休息,自己领着副将站在距离肴城不到百米的山头,观看着夜色中的城市。

  他休息的本意是不想让楚人看到自己行色匆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另外想立刻派一名使者先进城通报,符合诸侯礼仪。谁知道他只在山头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大变。

  只见肴城城外。早被一只不知名的部队重重包围,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围了个严严实实。别说是三千兵马想进入城内,就是一只蚊子苍蝇要飞入恐怕也不容易。

  高无忌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刻命令三千将士隐蔽妥当,不准发出一丝声响,同时立马派出探子前去察探,究竟是哪一个诸侯的部队?

  不片刻,派出去的探子慌慌张张的回来了:“报告将军,那是。。那是我们的军队。。。打的是将军你的旗号!”

  “你说什么?”

  “将军,他们打着我们逡国的旗号!”

  “你看清楚了?”

  “千真万确!甚至他们的士兵的盔甲也跟我们一模一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无忌正一头雾水,却听到肴城方向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呐喊声,他立身山头看去,那只奇怪的军队已经开始攻城了。举目望去,战场灰尘滚滚,喊杀声四起。

  这支围城的军队不到十万,恐怕正是假借逡国君之名才能够如此迅速的杀到肴城下而不为楚人知觉,如今肴城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遭大敌,早已经措手不及,眼看城池就要被攻下了。这时候回去搬救兵自然是来不及了,但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楚国覆亡啊?更何况邵离即将临盆的夫人公孙氏此时正在此城之内。高无忌心念电转,眼下只有出此下策了。于是他大喝一声:“众将士听令!”所有人听到将军号令,立刻齐刷刷起身肃立,三千双眼睛齐齐盯着他。

  “所有人将战袍的左袖扯去,然后分散混入攻城大军之中,混入城中搜寻公子夫人,若是找到,要以性命严加保护,将夫人安全护送到此地,没有夫人的消息,所有人不得离开肴城!”

  “遵命!”三千人同声齐呼,随之便听到此起彼伏的撕扯袍袖的声音,片刻之后,山顶上扔满了战袍的布袖。

  高无忌重剑出鞘,高举过头,神色庄重:“若三日内找不到夫人,我高无忌必自刎于此,以谢国君!”

  “我等愿追随将军!”三千人依旧同声高呼。

  “众将士保重!”高无忌沉声道,神色兀自沉重,双眼却血红血红。

  “将军保重!”

  “出发!”高无忌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肚,低喝一声“驾!”冲下山坡,朝正在攻城的十万大军奔驰而去。余下将士也纷纷仿效主帅,朝山下奔驰而去。此时城门已破,穿着逡军军服的大军已经骗开城门,正由城门长驱直入,见人杀人,见房烧房。

  高无忌早已下马步行,混在百里军中,眼看十万大军在城内大肆屠杀,心中悲叹,却无能为力,一路上顺手杀死了几个正在行凶的兵士,但心里挂念着公子夫人,只好装作对屠杀视而不见,快步往王宫方向而去。

  此时城内楚军早已死伤过半,剩下的便集中在了王宫之中。大军四处杀掠之后,也都朝王宫而来,于是两军在宫门外狭路相逢,杀的是血流成河。

  但楚军区区之众终究敌不过来势汹汹的敌军,且战且退,很快就被逼到了内殿。而敌军黑压压的一片里三重外三重的将楚军围在了里面,形势已经非常明朗。楚军为首的正是楚王公孙无隶,站在他左右的是太子寒与大夫叔黎。父子二人均来不及逃命,敌军就已经将整个城池围了个严严实实。

  楚国作为一个中等大国,西邻滔滔不绝的恨水河,东接数十年交好的姻亲之国逡国,后有天险兆玉山,四周还有数十座城池拱卫国都。就算有战事,也只会在远离国都的边境城池展开,可为什么这支近十万的大军可以在一夜之间就兵临城下?这是楚王无隶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事情,楚国之亡,只在须臾之间!

  楚王无隶正在疑惑之间,敌军突然从中分散开来,敌军主将缓缓步行上前,离无隶丈余处驻足:“楚王,好久不见!”

  无隶抬头瞧去,来人赫然竟是高无忌。

  高无忌的出现让众人都大吃一惊,其中尤以楚王无隶为甚,只见他长大了嘴巴,愣在了那里。

  要知道楚逡两国世代交好,代代联姻,已经不是一代两代的事情了,而是自逡国建国以来便有的交情了。两国之间虽然还有国与国之分,却毫无国与国利益瓜葛。两国君臣也互为交好,军队百余年来从未兵刃相见。

  楚王厉声喝到:“高无忌,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竟然带兵攻我肴城,杀我臣民,你造反了你?”

  楚王话音刚落,心里却觉得蹊跷,高无忌向来行事谨慎,并无出轨之处,对逡国一直忠心耿耿,除非。。。楚王正惊疑间,突然听到有人纵声大笑着从重重包围的阵营中走出一人来。

  此人身着将服,左袖却齐肩断掉,盔甲压得低低的,遮住了脸庞,腰间别着一把重剑。只见他昂首阔步,从敌军阵营中缓缓行出,将头上铁盔一脱,朝地上丢去,将一把粗散的长发向后捋去,众人定睛看去,又一次惊在了那里,原来现身的又是一个高无忌!

  楚王呆在原地,一会儿看看这个高无忌,一会儿看看那个高无忌,发觉自己的脑瓜不够用了。

  当下只见后出来的高无忌回头看着先前的高无忌,趋前一步,厉声喝道:“来者何人?竟然如此卑鄙,假冒本将军,偷袭我友邦都城?”

  “高无忌”闻言一愣,突然昂头大笑,笑声经久不绝于耳,笑毕,只见他左掌瞬间拂过脸庞,现出一张阴冷却不失刚毅的脸庞,那才是他的真面目。

  “百里烨,果然是你!”

  众人又再惊呆,但转念一想,来人带军从北边来,而高无忌的逡军此时正在自己的东边逡国境内,正是因为两国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这一只假扮逡兵的军队才能够兵不血刃的长驱直入楚国国境,以至于陈兵肴都之下。

  当年百里烨因在鹿池诸侯大会上与逡国国君邵虎一言不合,而怀恨在心,后以谋逆为名挥师南下,借道于楚怀王无隶,无隶口上答应,却暗中派人快马知会逡国公,致百里烨三军惨败于望归谷。仓惶回逃之际又被无隶亲自截杀,幸亏随行家将拼死保护,才得以逃归荇京。如今兴师问罪,自然是怀恨在心,因此战前即下令三军破城之后大肆屠城,可怜楚国上下还以为是友师逡国之兵呢。

  此时的百里烨与当年如丧家之犬的百里烨比起来已经截然不同,此人单手握于剑柄,风采洒脱,双目带笑的直视楚王。

  楚王弄清真相,已恢复镇定,冷冷一笑,昂然目视百里烨:“百里大将军这次兴师动众,带足了十万大军来攻打本王不设防的肴都,当真是给足了本王面子。”

  “惭愧惭愧,我军人数虽然不少,却仍然无法与楚国境内正驰援而来的各路大军相抵抗,区区十万大军,若不是我百里氏用心机巧,扮做贵国友军,又如何能够瞒天过海,一夜之间兵临肴都城下呢?”百里烨娓娓道来,倒也不骄不躁,依旧面带笑容,“楚王,我这次兴奇兵而来,并不是要灭你楚国,凭我区区十万大军,未必能够灭的了,但,你也看到了,只要我一声令下,不但楚国公孙氏满门,要象逡国邵氏那样,惨遭灭族之灾,而且楚国的男女老幼也要随同楚王你陪葬……”

  “你说什么?”高无忌听到“邵氏惨遭灭族之灾”这一句,脸色陡变,“你再说一边!”

  “高将军不知道么昨夜一夜之间,逡国君邵氏满门惨遭刺客刺杀,包括逡国公本人,九族之内,无一逃脱!”百里烨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高无忌,又继续看着楚王无隶道,“若要贵国国都上下安然无恙,只要楚王应承本将军两件事,本将军立刻撤兵回京。否则我定让楚国上下,不留活口!”

  楚王无隶闻听邵氏满门惨遭刺杀的事情也大为震惊,时下又听百里烨这么说,便质问道:“邵氏灭门,可是你做的好事?”

  百里烨再次大笑:“楚王太看得起我了!逡国境内能人异士如云,逡国王宫府邸禁卫森严,并不逊色于数十年前的宗主。我区区百里烨,自问还做不到一夜之间将重重护卫下的邵氏一族几百余人杀个片甲不留。主事者行事如此阴狠,又是如此得心应手,竟然不费吹风之力就将负责禁卫的大将高无忌调派到数百里之遥的楚都,细细思量,我百里烨就是再长他十年学问,也自叹弗如啊!”

  高无忌自听到邵氏灭族一事之后,早呆立当场,脑中一片空白,现在又听到百里烨的侃侃而谈,一句“不费吹风之力就将负责禁卫的大将高无忌调派出境”更是点醒了他:难道这件事跟师傅靳之瀚有关?试问普天之下,除了逡国公邵虎和他的这个恩师,还有谁可以让高无忌唯命是从?高无忌一想之下,不禁浑身恶寒,如坠冰窑。

  “邵氏灭门一事,已成定局,就算天神下凡,也无力回天了,你们节哀吧!”百里烨依旧漫不经心的道,言语里透出一副悲天悯人的同情,“言下形势明朗,楚王你当务之急就是要答应我两件事情,不然我让这肴都,成为楚人的坟墓!”

  “你要我怎么做?”无隶冷冷的看着百里烨。

  “其一,从此以后,楚国上下尊我百里烨为主,永世不得背叛百里家族,朝中事务由我指派专员主理,军队需听从我调令指挥,为保证此约长期有效,楚王、太子以及诸公子王孙必须全部迁居行京,作为人质;这第二件事就简单多了,我要楚王将你的爱女,也就是逡国公子邵离的夫人交给我。”

  “你要她做什么?”

  “我听说她已经怀了公子邵离的骨肉,而且即将临盆了,想想邵氏九族现在只剩下这么个血脉,我看着于心不忍,想把这个孩子带回去好好抚养长大,若是个男婴,以后倒可以掌管好邵氏的大好江山阿!”

  “我呸!”公孙无隶怒的唾了一口,“就是要抚养,也轮不到你来!我这外公是白当的么?”

  “哈哈哈。。。”百里烨狰狞狂笑,“楚王,你现在尚且自身难保,居然还有如此气势,真是令本帅非常佩服!这样好了,只要你答应五十万楚军全部解甲归田,兵器盔甲以及除农耕外所有青铜铁器悉数交给本帅,本帅就让你继续留在楚国为王,不过你的王子王孙,却仍然要随我到行京典压做人质,你意下如何?”

  楚王无隶已经是不惑之年,平生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当下怒不可遏:“我公孙氏立足南疆数百年,从未受制于人!百里竖子,你有种就把老夫杀了,别跟我的臣民过不去!”

  百里烨双目一凝,迸出一道寒光:“公孙无隶,你可别不识抬举!本帅念你老迈体弱,所以才放你一马,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废话少说,放马过来吧,老夫先杀了你这狗贼!”

  百里烨脸色一沉,单手按向剑柄,正要出鞘,却见一名副将急匆匆奔来,单膝跪报:“大将军,负责殿后的小部队来报,在正北方和西北方向发现大批楚军,距离这里都不到20里路了。另外,我们在后宫找到三百多名宫女,其中明显怀有身孕的有十几个,但不知道哪个是公孙氏。请大帅定夺!”

  “全部押上来!”百里烨沉声道。

  “是!”副将应声下去,不片刻,几名士兵押着十几个颠着大肚的孕妇上来,排成一列。高无忌扫了一眼这些人,发现邵离夫人并未在其中,心里虽然蹊跷,却不敢多看,怕百里烨看出端倪。

  百里烨冷冷的扫了一眼落入手中的楚国男男女女,道:“不论是谁,只要有人告诉我她们之中哪个是公子邵离的夫人,我就可以免他九族不死,甚至还会加官进爵、让他富甲一方。”

  声音沉寂了片刻之后,四周仍旧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动静。百里烨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承诺,又等了等,但结局仍然让他觉得失望。他皱了皱眉头,现在时间紧迫,楚国援军在即,看来要想找出自己想要的人,必须用些非常的手段了。否则到时候只能把这些人一起带上路,十几个孕妇都要小心翼翼的照顾,必然大大的拖大军的后腿。

  百里烨顿了顿,继续发话:“既然你们这么固执,那我也没办法了,我的大军不可能把所有孕妇都带上路,但更不可能让她们都留在这里,所以我只好把她们全杀了。这样的话逡国就真的灭了族了,虽然我于心不忍,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百里烨朝一旁的副将微微扬了扬下颚,副将会意,一扬手,顿时刷刷刷一片响,十几名卫士兵刃出鞘,寒光闪闪,言下之意似乎是要在楚人面前将这些孕妇立刻斩首。

  眼看十余个孕妇就要惨遭杀戮,而且都是一尸两命,这时候只听的有人大叫了一声“住手!”

  所有人都朝此人看去,却是孕妇的其中一位,楚王无隶、高无忌等几人举目看去,无不吃了一惊。此人并非邵离的夫人公孙氏,乃是一名无名宫女。只见她款步从孕妇的行列中走出,目光坚毅、面不改色,款款走到楚王无隶的面前福了一福,低首道:“女儿愧对父王、连累了楚国上下,请父王和各位乡亲莫要再为女儿操心。”高无忌心头疑惑,忍不住动容看向楚王无隶,后者早已镇定自如,抚须仰天长叹,道:“我儿无须自责,你原也是楚人,难道不知楚人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么?”“公孙氏”垂眉低首,复又转向高无忌:“高将军可知灭我邵氏九族者是何人?”

  高无忌呆了呆,立刻忙收敛心神,双手长揖过头:“回禀夫人,高某不知是何人所为。”复又单膝跪地:“高某罪该万死,身为禁军统领,护主不力,请夫人降罪!”

  “公孙氏”似乎并不想要他的回答,继而掉头朝向百里烨:“百里将军,当日我国国君与我父王大挫将军于望归谷,想必将军未曾忘记。而将军千里迢迢,也必是为了洗刷当日之耻罢?”

  “不错,望归谷之仇,怎可不报?”

  “如今楚国已经伏诛,我父王今日境地比将军当日已不相伯仲,将军对楚之仇已然遂意。料想将军离开楚地,必然挥师东进,横越了然山,兵临长阳城。贱妾所言可对?”

  “不错,本将军确有此意。”

  “将军别忘了,将军所率十万兵马乃是长途奔袭而来,如今虽然攻下肴城,却人疲马乏。而楚军正从正北、西北两个方向驰援肴都,片刻就会兵临城下,肴城靠南国天险兆玉山而建,无从后退,所以将军又是内外交困。将军若不想恶战一番,必须立刻启程东撤,蜿蜒至逡国国境。”

  “那有如何?”百里烨挑了挑眉毛。

  “所以将军不能屠城。如若将军血洗肴城,那么楚军必然深恨将军,定会越过了然山穷追不舍,以报屠城之仇。贱妾敢问将军,届时将军是杀还是退?”

  “杀又如何?退又如何?”

  “若要杀,不论将军胜败,都无力攻克长阳;若退,着前有固若金汤子城,后有怀灭国之恨追兵,将军腹背受敌,结局不堪想象。”

  “噢,那你以为我该怎么做?”

  “贱妾有一法,可保万全。”

  “什么法子”

  “只要将军答应放过老父,贱妾愿随同将军共返逡国。贱妾在将军手上,逡国将士必然不会为难将军。而我父王也会有所顾忌。届时将军可轻而易举拿下长阳。贱妾亦可依托将军之力顺利回到逡国,诞下我儿,若有将军这样强力的后盾,贱妾也可排除异己,着我儿来日必可顺利登上王位。”

  “说的有理!”百里烨仰天长笑,复又敛神目视“公孙氏”,后者虽为人妇,却依然风姿绰约,“到时候我让你做我的侧妃,你儿子就是我儿子,逡国就要改姓百里了,哈哈哈。。。”忽又敛神,面色冷峻:“如果我不答应呢?”

  “如果将军不答应,贱妾立刻自刎于此。贱妾祈愿将军之神勇,能力敌满怀灭国之恨的逡楚两军。”“公孙氏”言罢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神情淡定,“望将军成全!”

  百里烨沉吟片刻,冷冷的瞥了她一眼,转而掉头看向楚王:“公孙无隶,你养了个好女儿!”

  “承蒙将军夸赞,我公孙氏所出之女,虽不如男儿可顶天立地,却还分的清轻重。我儿忍辱若只是为救老匹夫,我却也不屑,但今日邵氏命脉,却存于一线。我儿此举虽然不堪,却还合情达理。老夫芑是怕死之辈,百里竖子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不要伤了我儿腹中的血脉!”

  百里烨双目炯炯有神的看着楚王,突然纵天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凄厉:“公孙无隶,你太小看我百里烨了!你以为就凭你这把老骨头,还有机会跟我抗衡么?——众将士听令!”

  “末将在!”

  “下令,肴城内外,凡满十五岁以上男丁,一律充军,十三岁以上女子,一律随军为奴,其余人者,全部在其额上刻亡国奴三字,然后驱逐出城!”

  “是!”

  “下令全城举火,凡房屋辎重无法携带者,全部烧毁,公孙王族,除楚王无隶外其余人等一律随军押作人质。日落前撤出肴城,东进长阳!”

  “是!”

  “我待楚国果然不薄,哈哈哈,竟然未杀一人,也不枉昔日你我一场交情!”

  楚王无隶冷笑:“百里竖子,你果然待我不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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