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国国都,会稽。
正值盛年的越王替龙高坐在大殿之上,神采飞扬,挥舞着他那绣着金龙的王袍长袖,显得威仪十足。
越王扫视着俯身并排列在大殿上的臣子,这些人有的峨冠博带,有的披盔负甲,其中不乏他最为赏识的几个臣子,都恭恭敬敬的垂首立着。越王嘴角微微一笑,把目光集中在左侧离自己最近的老相国身上。
这个老头看上去有点狼狈,蓬头垢面,衣冠不整,两只脚此刻正光着,仿佛刚刚砍柴归来的樵夫。越王颇有点好笑的打量着他,老家伙多半是听说要发兵,硬要从病床上急匆匆爬起来的,甚至都没有来的及穿上布靴。
“虞相国,你有什么高见?
“臣在!”老头听到召唤,忙站出列,抬手拱了拱,样子越发狼狈,下首有人禁不住笑出声来。
“大王,臣以为出兵逡国一事,万万不可!”老头没有理会发笑的臣子,朗声道,“逡越两国互为交好,已经有数十年之久。当年越国为吴国所灭,国士十亡其九,王族流放漠北三千里。只有老臣得幸逃脱,奔袭天下九国求援,但各国无不侧目而望,只有逡国公邵虎肯借兵十万给臣,臣才得以大破吴军。然则逡国公并未求索回报,以此说来,逡国如越国之再生父母。如今逡国有难,我越国本应出兵相助,以报昔日之恩。若非但不施以援手,反而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只怕有损大王仁德。大王若行此不义之事,只怕有失民心啊!”
越王沉吟不语,环目而视。
右首衣冠楚楚,面色微红的中年臣子跨前一步道:“大王,臣以为虞相国此言差矣!如今天下纷战连连,讲的是弱肉强食、胜者为王,逡国经邵氏经营百年,已是沃土千里、民众百万,乃是一块肥肉,诸侯无不垂涎三尺。我越国距其不过咫尺,近水楼台,若可以一举吞下这块肥肉,必定令我国实力大增,对将来大王称霸诸侯必有大助。如今邵氏惨遭灭门,逡国境内群龙无首,正是最佳时机,臣以为大王应火速发兵,一举拿下逡都长阳,不可坐失良机。”
“庄鱼龙!”虞相国愤然道,“你这忘恩负义之徒!当年你被秦无烟驱逐出境,颠簸流离,几乎是饿死在浮云山脚,你可曾记得是何人施舍饭食与你,又是何人将你推荐给老朽?若无此人,只怕今日你无从站在这庙堂之上蛊惑我王吧?”
“虞相国,”庄鱼龙嘿嘿一笑,对虞相国拱手道,“学生未曾忘记,当年确是逡国的公子邵离救我一命,又将我推荐给相国为将,学生才得以率十万援军,将大王从吴国救回。公子邵离一饭之恩,与相国知遇之恩,我并未忘却。不过现在我们谈的乃是国家大事,怎么能与个人情感混为一谈?如今逡国群龙无首,邵离妻子生死未卜,大将高无忌也已沦为百里氏的阶下囚,天下各国无不觊觎,就连离逡国三千里的北方秦晋联盟,也垂涎三尺,越国若是因一时之仁而痛失此地,只怕日后会成为我国的一大祸患!”
“一派胡言!”虞庆甩袖怒道,“竖子!早知你是这般忘恩负义之人,当初我就不该用你!”
越王见此情形,哈哈一笑,摇手道“虞相国莫生气,庄大夫不过直抒己见。依寡人看,如今逡国国势动荡,内外交困,其亲好楚国也自身难保,各诸侯国虎视眈眈,我国若不出兵相助,只怕旦夕破亡,我越国便再无报恩之日。我看不如这样,我着庄大夫领兵二十万即日启程前往长阳,一则救长阳于危难,二则抵御秦晋诸强,拒敌门外,如此既救逡国,又保我国,你看可好?”
虞相国默然,不再言语。
“臣定不辱王命!”庄鱼龙揖首道。
“那就这么定下了,三日后寡人亲自在城门送你出征。”
“谢大王!”
“冤孽啊!”虞相国口中呢喃,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回手朝自己脖颈割去,“老夫无颜立于天地之间!”
“相国不可!”越王见状一声惊呼,伸手欲拦,却已经来不及。眼见那匕首离虞庆的脖颈不过半寸之遥,突然响起一丝破空之音,老头手上一颤,手腕受震,匕首咣然落地,滑到庄鱼龙面前。庄鱼探身拾起匕首,置于掌上把玩,目视虞相国:
“相国何苦如此想不开呢?”
虞庆面色铁青,他三朝为相,文武皆能,当年声名也一度威震天下,谁想入了垂暮之年,当着众大臣的面竟然拿不稳一把小小的匕首,而那震落匕首之物,却分明是庄鱼龙所射。
狼狈之极,顿时恼羞成怒,朝身侧殿柱一头撞去,
不想这一撞,却没有撞中殿柱,却撞上了一个软绵绵的躯体,虞庆抬头一瞧,却是一直跟在身旁的长子虞冲。
“爹。”虞冲脸色不忍,口中却不敢大声呼唤。他身高八丈,虞庆撞中的恰好是他的小腹。
“逆子!快滚开!”虞庆怒极,一巴掌朝儿子脸上招呼了过去,只听得一声清脆的耳光,那虞冲生生受了这一巴掌,却依然一动不动。
虞庆正待发怒,却听王座上传来越王的喝止:“好了好了,不要再闹了!”
虞庆又羞又愧,求死之心已荡然无存,只是为挽回颜面,不得不仍旧佯作暴怒之状,挥袖道:“大王,老夫抱恙,先行告退!”说罢也不行礼,径直下殿而去。
越王倒也不生气,随他去了。
待虞庆走远,才淡然一笑道:“人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看来虞相国就是我越国的魁宝啊!庄大夫你以为然否?”
庄鱼龙见问,阖首笑道:“虞相国忠正耿直,确实国之魁宝,不过年老心软,妇人之仁太甚,究竟可惜了!臣还是力主一战,若是能够攻克长阳,使逡国永世作为我国东南屏障,及取之不尽的粮仓,则天下在望。”
“说得有理,你就按我刚才的意思来办,三日后出兵。”越王摆摆手,正欲退朝,忽然殿外有人长叫着“大王”,匆匆奔跑进来。诸大臣疑惑的看去,原来是殿前传话的令官。那小官神色慌张,仿佛遇到什么可怕的事情,入殿后即俯首跪地:“大王,大事!”
“什么是这么慌张?”越王瞥了他一眼,后者不敢注视他的目光,又俯首下去。
“祖庙的神木复活了!”
“什么?”
“大王,掌管神庙祭祀的祭师要臣回报,充作祖庙门楣的神木又长出了新枝叶!”
“神木复活了?”越王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祭师自己怎么不过来回报?”
“回禀大王,祭师正在张罗祭天,是以差遣臣来回报。”
“祭天?”
“是的大王,祭师说此乃吉兆,预示越国从此将长盛不衰,故而要祭天谢神。”
越王皱了皱眉头,挥手道:“寡人知道了,你下去吧。”
“大王,下臣还有一事禀报,”传令官兀自跪着,脸上有点不安。
“快说!”
“后宫伊照娘娘诞下一位公主。”
“知道了,辛苦伊照了。——这件事情你怎么会知道?”
“回大王,是祭师料到的。祭师说,神木逢春,越国必有贵人降生,于是派臣前去后宫打探,果然有娘娘临盆。”
越王点点头:“这个祭师倒也不是浪得虚名。”
“大王,祭师要臣请求大王让公主参与祭天仪式。”
“荒唐!公主刚刚出生,身躯娇弱,怎么使得?”
“大王,”庄鱼龙趋前一步道,“不如让伊照娘娘怀抱公主前去祭天即可。”
“也罢,就这么办,庄大夫,伊照乃是你妹子,此事你随寡人同去。”
“臣领命。”
“好了,今日庭议到此为止,无事寡人就退朝了。”
“大王,”下首一个臣子出列道,“臣有事禀报。”
“什么事?”
“臣听闻邵离发妻已经流落入我国境内,大王何不派人查访,待我军固守长阳之后,再将邵离妻子接回,抚养其子,使其继位,以示大王仁德?”
“真有此事?谭大夫,查访邵离家眷之事就交给你了。”
“臣领命。”
越国祖庙。
正是黄昏时光,铁甲长矛的卫兵将翘首围观的民众拒在了数丈之外,人群围观之内的高台上,蓬头乱发的祭师正在舞剑作法。
随着远处一声高唱:“大王驾到!”人群朝两旁散开,只见由几骑良驹开路的四乘华盖大车不缓不紧的从官道上旖旎了过来,直闯入祭坛才悠然而止。
围观民众皆要俯首跪拜,越王替龙泰然一笑,双手扶起就近的一位髦耄之年的老头道:
“诸位不必多礼,若没有万民食粮,寡人何以立国?尔等乃是我国之衣食父母,寡人当揖谢众位才是!”
“大王真是仁厚啊!”民众皆赞道。
“大王,”随从侍卫疾步奔来,“祭师说吉时将到,祭天仪式要马上开始。”
“寡人知道了。”越王与众民一一作揖,才趋步往祭台走去。
“大王,伊照娘娘抱着少公主来了。”庄鱼龙近身道。
“快抱来寡人看看,何以此女可以与神木同生?”
少顷,婢女抱着初生的公主交给越王替龙,只见少公主生的粉红娇嫩,煞是可爱,只在
前额右上染了一个细小的污渍。越王正欲伸手去擦,立在身侧的祭师阻止道:“请大王切莫动手损伤此痣,此痣虽小,然两头小,中间弯粗,乃是一轮月牙,古籍有载:月有阴明,主富贵坎坷,若是明月痣,则一生富贵,幸福终老,若是阴月之痣,则需历经坎坷颠簸,方能大富大贵,公主之痣已显示明月之兆,必定终生无忧,此乃好兆头啊!臣恭喜陛下!”
“一派胡言!”庄鱼龙叱道,“公主生于王侯之家,自然一世富贵,焉用你说这些废话?”
“庄将军莫不以为然,须知公主与神木同生,进而同命,此乃天意。天意使公主贵于复生之日,即是说,公主如今虽贵,却不及复生之日显贵。”
“此话怎讲?”越王替龙目视祭师,“何谓复生之日?”
“臣只是依兆象解命,个中机理实在不知,还请大王恕罪。”
“既如此,就不要再废话了,立刻祭天吧!”
“是。”祭师收敛神色,攀上高台,按部就班的开始祭天。
祭天之时,上从越王,下到庶民,众人屏气静心,跪伏于地,目视黄土,不敢稍作声息。唯独祭师及其弟子高站于祭台之上,口中呼唤,手中舞蹈,作种种形状。又将所祭祀之牺牲如牛羊等一一作法,便叫人抱少公主上来,祭师将襁褓置于祭桌之上,与牛羊牺牲摆放一处。
方才布置停当,大地忽然剧烈震动起来,天地间风云作色,顷刻间阴作一团,一股强劲之气从北方席卷而来。
祭师脸色大变,慌忙将乌木剑凌空一指,微闭双目,凝神念咒,想要感应这股劲气的来源。未等他摆好架势,那股令天地作色的劲气早已席卷而过,高耸的祭台剧烈的摇晃了几把,才略略平息。祭师兀自惊魂未定,却丝毫不知劲气来源,待他回过神来,劲气已不知所踪,只留下祭台上下一堆惊魂未定的王侯庶民。
“师父!少公主不见了!”立于祭师身侧的弟子猛然惊叫。
国师朝祭桌望去,只见祭桌之上空空如也,非但包裹公主的襁褓,就连其余牛羊牺牲全都没了踪影。
越王替龙听到叫声,同臣子冲上祭台,果然,少公主已经不见影踪。
“大王,臣罪该万死!”国师俯首跪倒,双臂颤抖不止,“劫持少公主者,必是刚才那阵怪风!”
“你可探得,那阵怪风是什么来头?”越王道。
“臣无能,此物法力深不可测,臣不知其所来何处。”
“大王,”侍卫来报。
“什么事?”
“大风过后,一庶民拾得此物。”侍卫呈上一锦帕,越王伸手接过,展开锦帕,只见上面以黑墨写有图画,似是字迹,却无法辨认。
“谁知道上面所书何字?”越王执帕环顾道。
“大王,此乃上古文字!”祭师战兢兢从地上爬起,凑近瞄了一眼道,“臣从师时识得一二。”
“上古文字?”越王惊疑的目视祭师,“所写何意?”
“天地将倾,图保安宁;天地所生,天地来养。”
越王呆立原地,若有所思。
“大王。”庄鱼龙近前道。
“什么事?”
“有快马来报,国境之北,我国与逡国交境处之隐龙山发生震裂,整片山脉全部滑入裂口,方圆五十里之土地尽数崩裂下沉,成为不知深几何的峡谷,适逢恨水河决堤,大水注入此谷,现隐龙山脉已成为一片广袤的湖泊。”
“竟有这等离奇事情?”越王替龙瞠目道,“沧海桑田,竟发生在一日之间,且在寡人所辖境内,莫非天地真的要发生巨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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