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秋狝

  “烤火者要来了。”

  一句话便让屋子里的空气冷得像冰。

  “猴屁股脸?”温特斯的眼神如同猛兽般危险:“他知道我在铁峰郡?”

  “他?”小狮子慢条斯理地拨弄刀穗:“他应该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那他来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小狮子耸耸肩:“抢劫。”

  烤火者的事情,还得从两个月前说起。

  秋高马肥,九、十月份正是赫德人传统的劫掠、征战季节。

  早在初春,帕拉图常备军大败而归的时候,诸部首领就在琢磨秋天抢一把。

  到六月份,又有新消息传来——帕拉图人内讧了!诸部首领更加喜出望外,纷纷秣马厉兵,准备干一票大的。

  海东部的、苏兹部的都各自组织起劫掠战团。

  对赫德人而言,“劫掠”和“打仗”本就是一个词。战利品的多寡关乎首领的声望,战利品的分配更是与地位直接挂钩。

  一方面,赤河部刚刚同主儿勤部大战一场,吃下去的肉还没消化干净;白狮提前表态不参与秋季劫掠,但他同意借道给其他部落;

  另一方面,烤火者亟需一场收获丰厚的劫掠重拾威信;可他的号召力不比从前,于是他务实地加入健食者战团,与苏兹部合兵。

  八月末,两大战团已经集结完毕。

  九月初,战马吃饱最后一轮草籽和野豆,两大战团同时挥师东侵。

  因帕拉图最富饶的土地都在烬流江两岸,所以两大战团也是一南一北。灰眼睛走北岸,烤火者和健食者走南岸。

  双方口头约定“弓马不过河”,免得见面不愉快。

  划分好抢劫范围,赫德人欢天喜地闯进帕拉图,然后……然后就被迎头痛击。

  事实证明,联盟政府的几十次调停、斡旋还不如赫德人的一枚马蹄有用。

  不等赫德劫掠战团的先锋跨过界河,上一秒还在你死我活的红蓝蔷薇已经默契调转枪口。

  在江北行省的一道川渡口,灰眼睛战团被阿尔帕德拦腰凿穿中军。

  灰眼睛很识时务地舍旗逃命,底下的小部落自然也是狼奔豕突、抱头鼠窜。

  阿尔帕德带骠骑兵追出界河三十公里,一直杀到尽兴才回师。

  反倒是战后清扫零散的小股赫德劫掠者花得时间更久、更加耗费精力。

  而在烬流江以南,健食者、烤火者战团也在镜湖郡被联军设伏击退——新垦地军团由亚当斯将军统领,红蔷薇部队指挥官未知。

  因为伏击圈提前暴露,帕拉图联军没能大量杀伤赫德蛮子;再加上帕拉图联军缺乏骑兵,无法有效扩大战果。

  所以烤火者和健食者仅是碰了一鼻子灰,全须全尾逃回了荒原。

  帕拉图联军也没敢轻易追击——在追击这件事上,帕拉图人过去吃了太多亏。

  或许是蛮子的来势汹汹令内战双方生出一丝同仇敌忾的情绪。两场战役之后,红蓝蔷薇之间倒是暂时安生下来。

  没有爆发新一轮大战,帕拉图大地静静迎来冬天。

  帕拉图是暂时消停了,但是大荒原可没消停。

  肉没吃着,还被崩掉牙,光这一件事就不知道又要引发多少吞并、倾轧。但没人是被波及,因为所有人本就都在局里。

  “我哥收到一些很有意思的消息。”小狮子轻飘飘地说:“特尔敦部又在重新集结部众。”

  “然后呢?”

  “烤火者要是没被马踢傻,他就不会在这个时候与诸部开战。他的人马也不足以再去镜湖郡硬碰硬。我哥认为他也许是想就近碰碰运气,所以让我提醒你一下。”

  “白狮怎么知道特尔敦部的事?”温特斯看似是随口问。

  “你爱信不信。”小狮子嗤笑:“赤河部自有消息来源。”

  温特斯郑重向小狮子行礼:“谢谢。”

  “用不着谢。我哥说了,若是你能挡住特尔敦部,给你赊账也无妨;若是你连特尔敦部都打不过,那交个朋友就好,做生意就算啦。”

  小狮子亲昵地揽住温特斯的脖颈,揶揄道:“今年杂事多,秋围没打,所以冬围会搞得大一点。我哥邀请你去打围子,有人想见你来着。”

  温特斯头皮发麻,没拒绝也没答应。

  温特斯清楚白狮的意思:

  帕拉图与赫德诸部的攻守关系已经逆转,虽然帕拉图整体实力还是远远强于赫德诸部,但是他们现在抽不出身来;

  反倒是赫德诸部,他们无时无刻都在思念每年秋天打草谷的“好日子”;

  今年九月的大劫掠只是开场,只要攻守态势没有发生改变,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劫掠战团来到帕拉图;

  “一百公里缓冲区”的协议也变成一纸空文,没有赫德部落会继续遵守缺乏武力背书的约定;

  如果这一次铁峰郡挡不住特尔敦部,那下一次烤火者就会带着更多劫掠者来。

  “要打仗了。”温特斯想。

  ……

  ……

  一大清早,备战令已送递各军屯村。

  第一村的彼得布尼尔跑来找连长,哭丧着脸问:“连长?为啥又要打仗啊?”

  一连长已经收拾好行囊,正在打裹腿,他微微瞪了一眼矮子:“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再敢瞎叫唤,我撤你的军士!”

  因为锤堡之战表现优异,矮子彼得已被擢升为军士。

  听到连长的威胁,他反倒十分高兴:“哎呀呀!您现在就撤吧?自从我当上军士,走到哪都好像有人在盯着咱后背看,浑身不自在。您抬举我,我一辈子记得您的好。可俺就是个庄稼汉,真没有当军士的本事哇!”

  塔马斯撂下裹腿布,一把抄起葡萄藤鞭杖。

  矮子彼得想跑,又不敢。他紧闭双眼,身体瑟缩着,下意识往相反方向歪斜,等着连长的鞭子抽下来。

  阴干的葡萄藤硬韧兼具,挨一下,火辣辣的疼。锤堡之战时矮子被藤杖抽出的伤,现在都没好利索。

  矮子闭眼提心吊胆等了好久,也没听见鞭子的破空声。

  塔马斯的胳膊高举在半空中,看到矮小部下的胆怯模样,他反倒下不去手。

  他扔掉葡萄藤鞭,继续打裹腿,语气依旧冷若冰霜:“你算老几?说升就升、说贬就贬,连长给你当?要不干脆把军事保民官也给你当?”

  矮子不敢再说话,使劲摇头。

  “这是军队,升不由你,降也不由你!不习惯?再厮杀几场你就习惯了!”塔马斯打好裹腿,严厉地呵斥:“告诉你,不仅升降不由你,连生死都不由你!三百亩地白给你的?当兵,能遇上一个拿你的命当人命的长官,你就庆幸去吧!”

  矮子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犹犹豫豫地问:“连长……您是在说您自己吗?”

  塔马斯二话不说,再次拎起葡萄藤鞭杖。

  矮子彼得又吓得缩成一团。

  塔马斯飞起一脚踹向下属:“我是在说蒙塔涅军事保民官大人!我是在说血狼!”

  矮子被踢倒,飞快地爬起,心想:“蒙塔涅大人咋个样我哪知道?我就见过你。”

  “回去准备吧。”塔马斯恶狠狠道:“敢迟到,请你吃鞭子!”

  “可是俺那还有不少地没翻、没种呐!”矮子可怜巴巴地请求:“连长,宽限两天行不行?宽限两天我就都能种上!一天也行。”

  “剩一点尾巴不用管,留给娘们和老头子们去种。”

  矮子难过地说:“俺家……没有娘们,也没有老头子,就我一个……”

  “我不也是光棍一个?那还能咋办?撂荒呗!”塔马斯罕见流露出一丝惆怅:“甭管啦!要是能活着回来,现在种上的地就够咱们吃饱了。人就一张嘴,能吃多少?少贪小便宜,收拾行装是要紧事。”

  矮子彼得抠着衣角,垂头丧气地“噢”了一声。

  “楞着干嘛?”塔马斯又瞪起眼睛:“滚去准备行装!”

  从连长家被轰出来,矮子彼得回到自己的家。他的家,任谁看到都要笑话。

  这算是什么“家”呦?

  一间破烂板房,四面漏风;麦秆铺的房顶塌下去一大块,好似老奶奶的豁牙。

  得亏现在是秋天,雨水少。要是到夏天,嘿,就等着看瀑布吧!

  东倒西歪的柳枝在板房前后围出院子,许多枝条还有牛羊啃食的痕迹。

  一块刻着的木板正正当当钉在院门上,向路过的人们自豪宣示——就算是间烂包窝棚,它也是有主的!

  这板房原本是紫苏庄园给长工住的地方。长工住的房子用料、做工都很差劲,几个月没人打理就破败下来。

  好房子都优先分配给有家小的士兵,于是烂板房就落在光棍汉彼得·布尼尔头上。

  房子的新主人一心扑在土地上,也就没时间翻修它。

  所以房子和院子里一切东西都是旧的,唯独牛棚是新盖的。

  牛棚里有一头很瘦的六岁公牛,肋骨一根根凸着、肚子瘪瘪的。没日没夜地干活把人累坏了,把牛也给累坏了。

  瘦牛这会正在将胃里的精料一点点呕出来,仔细品味。

  矮子彼得闷声不响地坐在床上。

  这院落破吗?

  破。

  但是对于矮子彼得而言,世上再也没有比它更好、更美、更可爱的房子和小院了!

  因为这里属于他,实打实属于彼得·布尼尔。自打离开娘胎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土地、房子。

  他总觉得像在梦里,不敢醒来,可院门上钉着的木牌坚定地告诉他:这就是你的。

  矮子彼得打量着他寒酸又亲切的屋子。什么都很好——就是缺个娘们,缺少点生活的滋味。

  孤零零一个老爷们生活,日子难免过得很随便。

  矮子彼得如此,他的连长塔马斯也如此——从地里回来就往床上一躺,懒得动弹就不吃东西,衣服发酸也一样穿着。

  若是家里有个娘们,那可就不一样喽:衣服有人给洗、吃喝有人做好、屋里院里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每次看见其他士兵的妻子到田里给丈夫送吃喝,看到夫妻亲昵地依偎在田边,矮子彼得都嫉妒到眼睛快要流出血来。

  矮子彼得沉默靠坐在床头,期盼有一天也能娶上老婆。可紧接着,他又想起这次集结命令。

  三百亩地很好、房子也很好……他得到了从未拥有过的东西,但这些都是要用命来换的。

  矮子彼得不想打仗,他怕死,很怕死。

  眼前的一切实在太好了,他还没修补屋顶、还没把篱笆好好插上。庄稼刚种下去,还得除草浇水。

  他舍不得,他真的舍不得。

  但同样是因为舍不得眼前的一切,他不得不去打仗。

  不去打仗,这些东西就不再属于他了。他至今都能梦见被绞死逃兵的无神双眼。

  矮子彼得叹了口气,从墙上取下牛辕,慢吞吞走到牛棚,给瘦牛套上辕。

  “好伙计,再辛苦一回。”矮子彼得摩挲着瘦牛的头顶,忍不住哭了出来:“我也舍不得你啊。”

  矮子彼得扛起犁具,牵着瘦牛走出家门。一想到还剩不少地没耕完,他的心里就像猫抓一样难受。

  最终还是小农思想占据上风,连长的嘱咐被抛在脑后。

  “我再使使劲,出发前应该能把剩下的活干完。”矮子彼得盘算着:“至于行装,晚点再准备也不迟。”

  要去耕自家的地,矮子彼得心里无比畅快。

  生存还是死亡?这根本不是问题,因为彼得·布尼尔已经去不想这些事啦。

  他看到不少战友抱着同样的心思,也牵着耕畜从家里迈向农田。

  ……

  第一军屯村是一副光景,第二军屯村又是另一副光景。

  巴特·夏陵正在给二连的授田兵训话。

  战士们站成笔直的队列,姑娘媳妇和老人孩子站在不远处围观。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弄得小广场上乱哄哄的。

  “够啦!”巴特·夏陵皱着眉头呵斥围观军属:“你们这帮家雀!要看就看,别叽叽喳喳的!谁再敢出声,我就拿鞭子抽你的丈夫、儿子!试试看呀!”

  围观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战士们爆发出一阵哄笑。

  对于“当众讲话”这件事,巴特·夏陵已经愈发得心应手。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小腿发抖,也敢放开嗓子、脸不红、心不慌地喊了。

  摆平军属,巴特·夏陵向战士们讲话:

  “集结令下来了,你们都知道。但你们知道是什么事吗?知道为什么要让大家扔下农活,拣起长矛、火枪吗?”

  “我告诉你们!赫德蛮子要来了!”

  “蛮子来,就是要抢你们的牲口、杀你们的孩子、日你们的老婆!”

  “你们哪个愿意老婆被人日。”巴特·夏陵粗野地大吼:“那就把老婆贡献出来,让大家日一遍,你就不用去打仗了!”

  广场上鸦雀无声,许多战士面露不忿。哪怕他们愿意去打仗,也不想受这种侮辱。

  巴特·夏陵现在已经逐步成长到能够调动听众情绪,见想要的效果达到,他话锋一转:

  “都听好!老子话说的难听,但道理就是这个道理!”

  “赫德蛮子住哪?住在大西边!从那到这得走上十天十夜!”

  “蛮子他妈的辛辛苦苦来一趟,是来做客的吗?他们是你们揭不开锅的二表哥、给两袋面粉就能打发走的吗?”

  “他们是来发财的!就从你们身上发财!他们要抢、要烧、要杀!”

  “抢你们!烧你们!杀你们!”

  “不信?!”巴特·夏陵一把扯开上衣,坦露出胸膛上触目惊心的伤疤:“这些全是蛮子给我留的!”

  不光是战士被吓到,围观的军属里也传出几声惊呼。

  “咱们就别他妈在这废话啦!”巴德·夏陵慢慢系着扣子,冷冷地解散队列“回去各自收拾行装!准备两个星期的干粮!愿意跟我去杀蛮子的,后天一早集合!”

  战士们沉默地抬手敬礼,队列在悄无声息中解体。

  ……

  与此同时,第三军屯村,一名三十多岁的士兵匆匆回到家中。

  “妈妈!”一进门士兵便在大喊:“给我准备点‘儿子粮’吧!”

  “哎呦?怎么啦?”士兵的妈妈颤颤巍巍跑出来,惊恐地问:“又要打仗啦?”

  士兵的妈妈是一位很瘦的老妇人,脸上和胳膊上的皱纹就像蛛网一样密集,艰苦的生活使她提早衰老了。

  “您就别管啦!”士兵从墙上摘下马刀,大步走进卧室。

  儿子的声音透过薄薄的板墙传进母亲耳中:“去给我准备儿子粮吧。”

  杜萨克出门服役,临行前母亲把干粮塞进背囊里——这就是“儿子粮”。这个词,只有杜萨克会说。

  可四肢健全的杜萨克已经尽数被征召,留下来的都是……逃兵役者。

  为了不去打仗,这位三十岁出头的杜萨克带着母亲,隐姓埋名背井离乡。然而命运弄人,辗转流落到此地,他又要再吃儿子粮。

  老母亲流着眼泪,和面去了。

  ……

  十二座军屯村,正在发生许许多多相似又不同的故事。

  原因只有一个——要打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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