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风高,街巷寂然无声。
一只黑色的大猫跃上屋檐,转眼又消失不见。
入冬以后,天干物燥,钢堡旧城区开始施行严格的宵禁。禁止任何市民深夜无故出行,更禁止随意在室外使用火源。
但对于持有伍珀市长签发的特别许可证的人而言,一切禁令都是废纸。
这不,就有两辆马车无视宵禁条例,一前一后驶入旧城区北岸的一处工坊。前一辆马车挂着铁匠行会的铭牌,后一辆马车则绘着展翅白鹰的标志。
守夜人点亮全部灯台,让工坊内外明亮的如同白昼。
施米德老人拿出钥匙,亲手除下三把笨重的铁锁,缓缓推开库房大门。
老铁匠伫立在工坊门外,沉默了好一会。然后他才转身面对年轻的男爵,骄傲地介绍:“就是这里,我的锻炉。”
“好。”温特斯的态度彬彬有礼却距离感十足:“看看您的东西。”
施米德点点头,吩咐一位容貌身形与他有六分相似的小伙子去拿“校验的工具”。
……
一根铁棒,施米德老人只是拿眼睛扫了一下,便示意小伙子递给男爵。
温特斯面不改色接过铁棒。他先将铁棒端到眼睛前方,对着灯光反复检查。然后轻轻握住铁棒,一寸一寸地摩挲,动作轻柔像是在抚摸异性的胴体。
最后,他走向研磨台,从琳琅满目的工具中挑出一把卡尺,着手测量铁棒各段。
整个过程温特斯干练而从容,仿佛在做一件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小事。
卡曼却不明所以,好奇地观察着温特斯的一举一动,完全不理解后者在做什么。
同样在观察温特斯的还有施米德以及拿来铁棒的小伙子。老铁匠瞥了一眼小铁匠,两人在无言中交换了意见。
校验完毕,温特斯把铁棒还给小伙子,轻轻点头。
施米德老人清了清嗓子,自信地邀请男爵:“您可以随意挑几杆枪出来。”
成品火枪都整齐地码放在货架上。外观来看,它们十分类似。但是近距离检查就能发现细微之处的差别。
就像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也没有两把一模一样的火枪,即使它们来自同一家工坊。
温特斯看向卡曼。
卡曼先是一怔,然后依言走进货架,就近带回两把火枪。
“火绳发火、反向夹具、内置枪机。”施米德端着火枪,自豪地讲解:“熟铁枪管,山毛榉枪身。只要养护得当,哪怕用一百年也不会炸膛。”
温特斯早就留意到施米德手中火绳枪与常见火绳枪的不同之处,只是有意地没有表露出好奇与惊讶。
枪机,施米德工坊制造的火枪用了他没见过的枪机。
无论是铁峰郡军,还是帕拉图常备军,士兵持用的火绳枪的枪机无非是一套简陋的连杆,结构类似十字弩的发射机括,而且还是外置的。
只有簧轮枪才会额外使用一个壳子罩住枪机,那也是簧轮太娇贵、太容易损坏的缘故。
眼前的火枪没有大费工本单独配一个外壳,而是别出心裁在枪托开槽,将枪机完整收入枪身,并用一块铁板封住,只露出夹持火绳的弯杆。
施米德老人带来的小伙子取出一罐麻油,仔细在铁棍上涂满油料,随即将铁棍抵在枪口,闷声发力。
虽然略显迟涩,但铁棍还是被稳稳推进枪管,一直探到底。
卡曼到这才看明白——原来这根铁棍是用来检验枪管是否笔直的工具。
验过一支枪,小伙子拔出铁棍,照前例检验第二支枪。同样一探到底,没有任何问题。
“这里的每支枪都钻过一次膛、磨过一次膛,膛孔光滑得就像娘们的屁股,保证每颗铅子打出去都是一条直线。”施米德老铁匠把其中一支火枪递给温特斯:“城内不能乱动枪,明天可以让我的小儿子陪您去城外装药打靶。”
温特斯接过火枪,凭手感估测重量大约有8公斤——比铁峰郡军目前使用的重型火绳枪要轻不少。
刚一上手,他又发现一处有趣的设计:施米德工坊火枪的“开火”装置不是常见的“射击杆”,而是一段月牙状的阻片。
他按下阻片,固定火绳的弯杆随之旋转。松开阻片,弯杆恢复原位。
作为对于枪械就像双手一样熟悉的军人,温特斯瞬间意识到“阻片代替发射杆”的优势。
道理很简单:扣下发射杆需要四根手指,只有拇指在握枪;阻片只用一根食指就能扳动,握枪的手指便多出三根。
有支架的情况下,二者的差异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假如没有支架,后者持枪的稳定性远远胜过前者。
类似的设计温特斯只在簧轮短铳上见过,因为短铳要单手拿持,本来握枪就费劲,更不可能再匀出三根手指扣发射杆。
既然已有类似的设计,为什么目前列装的火绳枪不用阻片而是用发射杆?
原因也很简单:首先,在有支架的前提下,多几根手指握枪差别也不大;其次枪机的杠杆结构会放大阻力,如果发射杆做得太小,扳动会很费力。
再考虑到生锈、润滑不佳、异物阻塞等战场实际情况,用小小的阻片带动枪机,无异于拿木签去撬大石头。还不如把发射杆做得大一些,确保使用时不会出意外。
然而此时此刻,温特斯手中的火枪的“阻片”虽然也有反馈力传回,但却不至于硬到按不动,和簧轮枪的扳机的阻力大小相仿。
温特斯强忍着当场把枪机拆开检视结构的冲动,不感兴趣似的将火枪放到桌上,云淡风轻地问:“没有带膛线的火枪?只有火绳枪?”
“当然也有簧轮火枪和线膛火枪。”施米德老铁匠泰然自若地回答:“您如果想买,我可以给您介绍其他工坊。”
“贵工坊不做‘猎枪’?”
“我学徒的时候,师匠反复告诫,精通一项技艺就足够挣面包。”施米德老人示意小伙子收起火枪:“钻膛线是一门精细手艺,有专门做线膛火枪的枪匠。我会卖枪管给他们,但我不会做线膛火枪。”
温特斯若有所思:“据说钢堡的铁匠分工很精细,甚至研磨匠和硬化匠都有单独的行会?”
“您是从哪知道的?”施米德老铁匠问。
“闲聊时听说的。”
“以前有单独的行会——那时也不叫行会,叫‘兄弟会’。刀剑匠兄弟会,研磨匠兄弟会。”施米德老人看着工坊的房梁回忆道:“现在都合并成铁匠行会,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温特斯礼貌地听完,不发一言。
施米德带来的小伙子有点按捺不住,试探着问:“阁下,隔壁就是刀剑工坊,要不要再去看看剑条?”
“剑条当然要看。”温特斯不紧不慢地戴上手套:“但您是不是少拿出两件东西给?”
“什么?”小伙子还在装傻。
温特斯眉心微皱,审视地盯着小伙子,直到后者目光闪躲,方才抬手点了点刚才拿来检验火枪的铁棒。
“男爵阁下是行家,少丢人现眼。”施米德老人沉声呵斥,既是在教训,也是在打圆场:“还不快去!”
小伙子低头行礼,灰溜溜地离开。
等小伙子走进工坊,施米德也向温特斯颔首:“抱歉,阁下。”
“无妨。”温特斯客气却冷淡地微笑着:“那位是您的孙儿?”
“小儿子。”施米德老铁匠神色颇为复杂:“这座锻炉迟早要交给他,但他总是差点火候。”
“小儿子?”温特斯头一次没藏住惊讶的情绪,一旁的卡曼也哭笑不得。
那个小伙子和温特斯年纪差不多,和施米德少说差四十岁。儿子?老铁匠给他当爷爷都足够。
“那您还真是……老当益壮。”温特斯笑着问:“那您有几个儿子?”
老铁匠比出一个手势,豪气冲天地回答:“七个!”
温特斯颔首致敬,又问:“每个儿子都有一座锻炉?”
“当然。”施米德老人微微叹气:“辛苦积攒一辈子,不都是为他们。”
“您的七座锻炉都已经分给了您的儿子们?”
“是八座,还有我的一座。”施米德略带遗憾地补充:“其他儿子都已经是合格的锻炉之主,他们炉火熊熊,不用我操心。除了这个小儿子,他还差点锻炼。”
“真是一份不得了的家业!”礼节性地赞美过后,温特斯追问:“但您为什么不把八座锻炉合到一起,组成一座更大的工坊?”
“儿子长大,自然要分家。”施米德理所应当地反问:“合到一切?难道不分家产给他们?”
“很多办法,譬如分割出不同份额的股份。”
施米德哑然失笑,打趣地说:“也许在帝国可以。不过在蒙塔领,我要是那样做,人人都会笑话我是个一毛不拔的吝啬鬼,甚至不愿意把财产分给儿子。就像现在这样,让他们自己管自己的锻炉,不是也很好。”
“是,您说的有道理。”温特斯淡淡地笑着。
卡曼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因为一般温特斯露出这种笑容时,实际是在说“你错了,但我懒得纠正你”。
几句话的时间,施米德的小儿子走出工坊,又带回两根铁棍。
乍看之下,三根铁棍没有任何区别,但是放到一起时就会发现,后面拿出的两根铁棍,一根粗一点、一根细一点。
小施米德重复上油、检验的流程。
这次,即使是对枪械和铁匠活一窍不通的卡曼,也看懂了原理:粗一点的铁棍即使用油润滑,也完全放不进膛孔;细一点的铁棍则可以毫无阻滞地插进枪管。
两次校验,就能确认枪管不仅笔直,而且内径变化在可以容许的范围内。
看过二次检验,温特斯点点头,再没看货架上的火枪一眼,毫不留恋地询问:“可否带我去看看刀剑?”
一行人走向刀剑工坊的时候,卡曼低声问温特斯:“你什么时候成了‘行家’?”
温特斯眨了眨眼睛,轻松地回答:“跟贝里昂现学的。在钢堡,不是行家就要挨欺负。”
“还有……你刚才笑什么?”
“嗯?”
“锻炉的事情。”
温特斯看着卡曼,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微微摇头:“说来复杂,回去再和你解释。”
锻造刀剑的工坊就在火枪工坊隔壁,两座工坊都归施米德所有,只是中间用一堵矮墙分开。
穿过一道虚掩的木门,就到了施米德刀剑工坊。
刀剑工坊的布局与火枪工坊类似:熔炉、锻锤、铁砧。只是面积更小些,因为没有火枪作坊里那些挂着巨大飞轮的钻床。
测试刀剑的方法更简单,验枪温特斯或许是假行家,但关于刀剑温特斯是货真价实的行家里手。
他先目视检验剑条是否笔直,然后下压剑条,测试剑条是否具备足够的韧性、受力弯曲后是否能正常回弹。
最后的步骤最关键也最粗暴,直接用未开刃的剑条劈砍球形铁砧。如果剑条有暗伤裂纹,这一步就会变形乃至折断。
温特斯还是用眼神让卡曼随机挑出十根剑条,不过检验是由他亲自来做。
他隔着手套,不松不紧地握住没装剑柄的钢条,忽然生出一种某名的熟悉感和安心感。
细长的剑条硬韧兼具,即使是剑尖的细微移动也能准确地传递给持剑的手。
温特斯小幅度地挥动剑条,剑身划过空气,发出“咻咻”的破空声。
熟悉剑条的重量之后,他挥剑劈向铁砧。
“当”的一声脆响,球形铁砧的表面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痕,剑身完好无损。
不需要老施米德再多言,小施米德也看出所谓的“男爵”是位用剑的行家。
劈铁砧很难,但难不在于锻剑的铁匠,而在于挥剑的人。
再好的剑也扛不住来自侧向的冲力。只要力气用对地方,最好的马刀也能用膝盖折断。
劈铁砧的关键是让剑身垂直落在弧形的砧面,要是平着把剑条拍在铁砧上,不管什么剑都得变形。
小施密德默默收起对同龄人的轻视——“男爵阁下”的动作干净利落,剑筋很正,劈砍过程中剑身几乎没变形。
温特斯也很满意。因为没装配重和手柄,剑条的重心要比真正的剑更靠前。他使出一半的力气劈砍,剑条都安然无恙,说明施米德工坊的手艺值得信任。
温特斯拿起其他剑条,问:“都没开刃?”
“如果您需要开刃,今晚我就可以去联系磨刃的工坊。”小施米德抢着回答:“装柄或者配鞘也不难。”
温特斯没答应也没否认,笑着对施米德父子说:“再看看刀条吧……我可能需要马刀更多一些。”
刀条,施米德工坊也备下许多存货,都是照着帕拉图骑兵惯用的形制打造,刃长一米左右,弧度较小。
小施米德拍着胸脯保证,如果“男爵阁下”想要帝国骑兵偏爱的撒拉森风格的重型阔刃马刀,他也能搞到,而且要多少有多少。
稍后,施米德父子等人找了个借口暂离,留下“男爵”和他的“私人神父”休息,实则是善意地给两人单独商议的时间。
“完事了?”卡曼有点难以置信地问:“这么简单?”
“怎么可能?”温特斯啜饮着清水,微笑回答:“就他一家小作坊备的货,哪够我们买的?看着吧,刚开始而已。白鹰把我们当成棋子,但棋子也有棋子的优势,特别是在我们知道棋手的想法时。”
卡曼严谨地纠正:“是你,不是我们。”
“那天你也在场。”
“我只是见证人,没有参与。”
两人正闲聊着,施米德父子回到房间,老铁匠走在前面,小铁匠手里捧着一方精致的木盒。
“男爵阁下。”老铁匠施米德微微弯腰行礼:“刚才我的小儿子多有冒犯,为表歉意,请收下这份礼物。”
小施米德小心将木盒放到桌上,打开盒盖。
盒内,一柄短刀静静卧在锦缎中。
短刀的剑鞘用黑色羊皮制成,没有镶嵌任何金银珠宝。刀柄用的是鱼皮,质感很好,但风格同样朴素。
“真正的好刀用不着华贵的刀鞘,那些刀不过是装饰品而已。”施米德老铁匠拔出短刀,刀身遍布着流云似的花纹:“而这把刀不是。”
“这是……”温特斯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住。
“没错,大马士革钢刀,撒拉森人的神兵。”施米德颇为自豪地说:“刀条是真正的乌兹钢,我亲手锻造研磨,可惜只有一小块。刀柄是钢堡的手艺,用的是刺魟革和银缠线。”
温特斯拿起短刀把玩片刻,又放回木匣:“施米德先生,我们的生意还没有做成。”
“和生意无关。”施米德爽朗大笑:“我哪天一死,这柄刀就要归我的小儿子。他刚才冒犯了您,拿他将来的财产给您赔礼,也讲得通。”
温特斯还是没碰木匣中的短刀,他沉思片刻,对老施米德说:“施米德先生,您工坊中目前存有的所有马刀刀条,我都可以买下。”
老施米德面不改色,撑着腰在桌旁坐下,等着“男爵”继续往下说。
诚实地说,老铁匠原以为伍珀市长介绍的买家不过是只小猫,然而小猫现在却隐约带出些鲸鱼的气息。
老的还能沉住气,小的已经忍不住。
“全都买下?”小施米德瞪大眼睛,抢着问:“单价呢?”
“去年九月份的市价。”
小施米德在心里快速盘算:去年九月份算不上价格最高的时候,但是比起现在的市价还是要好多啦。
“您要……怎么付帐?”小施米德惴惴不安地问。可别是要打欠条,他想。
温特斯从怀中拿出一张薄薄的纸,平放在桌面。纸上不仅绘着精美的花纹,还有防伪水印以及博尔索·达·埃斯特的华丽签名和漆印。
“这是弗若拉商行的契书。”温特斯悠然自得地解释:“我把一笔价值三万五千枚杜卡特的黄金质押在弗若拉商行,任何持有这份契约的人可以随时向弗若拉商行兑换三万杜卡特,或者赎回黄金。”
小施米德口干舌燥地问:“我能……看一下?”
“可以,请拿去看吧。你还可以向弗若拉商行求证这份质押是否属实。”温特斯浅笑回答。其实同样价值的契约、质票,他怀里还有三张。
小施米德迫不及待地拿起契书,正着反着看了三遍,最后恋恋不舍地把契书放回桌面。
“够了。”小施米德有些患得患失地说:“别说买下存货,把锻炉买下来也绰绰有余。”
温特斯看向老施米德:“您需不需要检查一下?施米德先生。”
“不必。”
“那您为什么一言不发?”
“我在等您说‘但是’呢。”老施米德叹了口气:“阁下。”
温特斯露出一丝笑意:“但是除了刀条之外,我还要购置一批枪管。我不打算单独采购,要买就一起买。”
“枪管?”小施米德当场愣住,忙问:“成品火枪不行?您刚才都看到了,我家作坊造的火枪质量个顶个的好。”
枪管的制造周期远比枪托久,所以从来都是有一根枪管就造一支枪——只有枪托等枪管,没有枪管等枪托。如果不是提前下订单,枪匠工坊一般不会备下枪管存货。
“因为运输、价格和法律的原因,购置枪管对我最划算。”
施米德老铁匠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小施米德咬了咬牙:“这样如何?您加一点钱,我们把火枪当成枪管卖给您!加一点钱就行!”
温特斯看了一眼小施米德,又看了一眼老施米德。
“老人家,我很尊重你,也很喜欢你。”温特斯无声地想:“但是,很抱歉,我还是要狠狠地杀你们价。”
温特斯平静地给出答复:“您的算法不对,小施米德先生。如果您想把火枪当成枪管卖给我,不仅不能加钱,反而应该降价。”
“凭……凭什么?”小施米德瞪起眼睛,猛地站起身。连卡曼都用震惊、不解、岂有此理的复杂眼神望向温特斯。
“因为你没把卸除枪管的费用算入其中。”温特斯语气冰冷不容反驳:“我——只要枪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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