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扬的奏鸣曲从大厅东南角的弦乐器和键琴流淌而出,托着沉重银盘和水晶酒杯的侍者默默走动,外事活动和情报活动正在一并进行。
既然联盟大会召开期间有各式各样的招待会,自然也就有各式各样的情报活动——无论是诸共和国的民意代表,还是远道而来的外国使节,对此都心知肚明。
他们每个人都是情报活动的一部分,但却对它避而不谈。
他们每个人都渴望操纵情报活动,然而又都在试图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遏制它。
对于此刻身处帝国领事馆圣安德烈大厅的达官显贵来说,看似矛盾的二元性在他们身上对立又统一地共存下来。
不过,联盟代表和外国使节之间涌动的暗流也有触及不到的地方。
觥筹交错的宴会厅边缘,就有两个丝毫不关心招待会的年轻人正在趁机畅饮帝国领事馆无限量供应的美酒。
“瓦恩人无论打仗、从政还是经商都不太行。”其中一个年轻人喝空酒杯,擦了擦嘴,高高兴兴地说道:“唯独在酿酒这件事情上,我绝对不会说他们的坏话。”
无所顾忌地发表着无礼言论的年轻人个头不高,杏仁眼、大脑门,上唇蓄着两撮一看就知道精心保养过的小胡子。。他的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眼神里却是小孩子似的天真。华丽精致的礼服穿在他身上总有一丝奇怪的不协调感,又说不出到底哪里别扭。
对了,他还大大方方地戴着一顶装饰繁复到夸张的礼帽,即使是在室内也没有摘掉。
“马维先生,您还没回答我呢!”另一个年轻人喝光一杯酒又立刻拿起另一杯酒,打了个嗝,好奇的问:“您到底为什么要羞辱皇帝?”
……
《罗慕洛和列慕斯》正上演到第二幕第五场。
《罗慕洛和列慕斯》是帝都时下最火热的新剧,伯比奇兄弟剧院几乎场场爆满。无论高官贵胄还是名门闺秀,无不以现场欣赏这部戏剧为时尚,
这部戏剧的成功也令原本只是在小圈子里有一点名气的剧作家马维声誉鹊起。
在第二幕的第四场,罗慕洛刚刚杀死自己的孪生兄弟列慕斯。短暂的舞台调动之后,二道幕再次拉开,接下来的第五场完全是罗慕洛的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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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饰演罗慕洛的男演员平端从兄弟的尸体身上拔出的匕首,缓缓走到舞台中央,凝视自己染血的双手,抬起头,神色悲戚:
“听!夜枭在啼叫,它正鸣着丧钟,向人们道凄厉的晚安。我的孪生兄弟静静躺在那里,生命和鲜血一同从他的躯体中流走。是我杀死他,是我亲手将这把匕首刺进他的胸膛。”
“大海里所有的水,能洗掉我手上的血迹吗?不,恐怕我这一手的血,倒要把一碧无垠的海水,染成一片殷红。”
说罢,罗慕洛再次垂下头。
往常演到这段时,观众们总会给予一些回应。对于伯比奇兄弟剧院这种台上台下只有一臂之遥的小剧场来说,观众和演员的互动是表演的重要一环。
然而今天的台下一片寂静。
台上的罗慕洛伫立片刻,突然深吸一口气,猛地掷掉手中的匕首,扯开自己的衣襟,慷慨激昂地大喊:
“可是我会为此感到羞愧吗?可是我会为此感到内疚吗?可是我会为此感到后悔吗?”
“不!绝不!我绝不会为此感到羞愧、内疚和后悔。”
“人若是受到轻微的伤害,就会寻求报复;人若是受到重大的上海,就算想报复也无能为力。当我夺取列慕斯的王冠时,我就必须把他杀死。因为要么不做,做就做绝!”
“哪怕再来一次,我也决不会宽恕列慕斯的性命!”
饰演罗慕洛的演员全情投入,为观众献上了或许是他生涯最好的一段表演。
然而铿锵有力的独白结束之后,台下不仅没有爆发阵阵喝彩,反而变得更加寂静。
曾经看过这部戏的观众都已经发现,演员刚刚诵读的并不是原本的台词。
原本的台词应该是罗慕洛为杀死孪生兄弟而后悔、痛苦和绝望,塑造一个不得已杀死兄弟的悲情形象。
绝不是今天这段“要么不做、做就做绝”的冷酷自白!
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的剧场所有人理查德·伯比奇全身衣服已经浸透冷汗。他的膝盖在不自觉地发颤,脖子和脊背僵硬到麻木。他想扭头看向身后,却又不敢有任何动作。
一般来说,在市民文化发达的永恒之城,讨论皇室秘闻算不得什么大罪。甚至从文字记录以来,永恒之城的居民就以编排皇帝、皇后和情人们腰带下面那点事情为乐。历代皇帝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们清楚——皇权堵不住市民的嘴。当真撕破脸皮,只会被更下流地羞辱。
所以《罗慕洛和列慕斯》这种明显是在影射在位皇帝的剧目才会受到贵族和平民的一致追捧。
但是今天发生的事情已经远远超出“调侃”的范畴。
因为帝国至高无上的皇帝此刻就坐在剧场二层正对着舞台的包厢。
……
提问的年轻人身形比马维更单薄,年纪也小得多,嗓音还是偏稚嫩的童声。看模样,像是初入社交场的某位贵族家族的小公子。但是头发乱蓬蓬的,衣服面料虽好却皱皱巴巴,很不整洁。
听到对方的问题,已经端起另一杯甜酒的马维放下酒杯,收敛笑容,严肃地纠正对方:“亚伦先生,我从来没有羞辱皇帝。事实上,我是陛下最忠诚、最狂热的崇拜者。我认为陛下终将成为帝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大帝。”
被称为亚伦的提问者蹙眉审视马维好一阵,试图分辨后者是否说谎。
可惜,没能找到说谎的证据,亚伦显得有些泄气,但很快又提出新的质疑:“当场改戏又要如何解释?难道还不是刻意羞辱?”
“当场改戏又怎么啦?”马维莫名其妙:“我经常当场改戏。”
“那那那……那你为什么要改成那个样子?”
马维端起酒杯,骄傲回答:“我只是说了点实话。”
“实话?”亚伦有些愤慨。
“不然呢?”马维反问:“你以为陛下会因为处死卡尔大公而感到痛苦、感到后悔?”
“你又不了解皇帝,你怎么知道皇帝没有?”
马维失笑:“难道你就了解陛下,你就知道陛下后悔过?”
亚伦哑口无言。过了一会,亚伦不服气地说:“如果再给皇帝一次机会,他一定会宽恕他的弟弟。”
“你怎么会有这种幼稚的想法?”马维露出一抹怜悯的笑容:“陛下处死卡尔大公,是因为卡尔大公必须死。”
“为什么?”
被问到自己的痒处,马维干脆放下酒杯,拉着亚伦在桌旁坐下,发出一连串令人难以招架的提问:“你知不知道,皇位继承战争时期,有多少宫廷重臣支持卡尔大公?有多少地方诸侯支持卡尔大公?陛下又是面临着怎么样的艰难处境?”
亚伦完全答不出来。
“我来告诉你!”马维兴致正浓,自问自答:“战争伊始。宫廷重臣,几乎都站在卡尔大公一边。七大选帝侯,三个支持卡尔大公即位,三个骑墙不表态,公开支持陛下的仅有洛泰尔公爵一位。
至于那些南边逃来的长袍贵族,全部死心塌地拥戴卡尔大公。因为他们认为只有卡尔大公才能带他们打回去,而不得已向南方叛党借款支付军饷的陛下不值得信任。
那是何等危难、何等绝望的局势!陛下却施展纵横手段、步步为营,最终扭转败局,反败为胜——那是何等辉煌、何等传奇的胜利!迟早有一天,我一定要以陛下的经历为蓝本,写一部长篇史诗……”
马维说得眉飞色舞,亚伦懵懵懂懂。
过了好一会,亚伦才理清头绪,反问:“皇帝的胜利很伟大我当然知道,可这和卡尔大公的死有什么关系?卡尔大公不是已经投降?”
“哼。”马维冷笑:“卡尔大公投降不假,但不代表其他人就甘愿投降。只要卡尔大公还活着,迟早会有不甘心失败的叛徒想要营救他;只要卡尔大公还活着,迟早会有叛徒以他的名义发动叛乱。
卡尔大公活着,就意味着任何对陛下的统治感到不满的人还有另一个选择。那么与其留下隐患,还不如干脆杀掉,彻底了结。所以卡尔大公必须死,这与陛下的主观意愿无关,而是捍卫皇权的必要抉择。”
亚伦无言以对。沉默片刻之后,亚伦小声说:“皇帝其实是很温柔的人,他也会笑会高兴,只是人们都不了解他罢了……”
“温柔、仁慈,这些软弱的情感是留给人的,不是留给皇帝的。”马维不耐烦地打断对方,两颊泛红,意气风发地说道:“作为帝国无上权威的君主,皇帝必须超越凡人。道德、宗教、法律,那些都是约束臣民的东西,而不该用来约束皇帝。皇帝必须摒弃那些枷锁,像技艺高超的剑术大师使剑那样,娴熟果决地使用权力,才算是履行君主的职责,才能成就不朽的伟业。
在我看来,陛下就是最理想的君主。他不惮于使用任何有必要的手段。庸人侮辱陛下为‘背誓者’,我却将‘背誓者’视为一种赞誉。而我临时修改的那场戏,正是献给陛下的最热忱的赞歌!”
亚伦目瞪口呆,完全没有办法接话。
一口气说完长篇大论,马维端起酒杯,咕咚咕咚喝得干净。然后清了清嗓子,补充道:“陛下肯定也理解我!你看,他并没有惩罚我,不是吗?如果陛下想要我的性命,我还能坐在这里畅饮美酒吗?”
“可皇帝也没有奖励你呀。”亚伦笑得眼睛弯弯:“而且你要是不害怕,为什么还要离开帝都,跑到南方来呢?”
马维原本因为饮酒而涨红的脸似乎更红了,他争辩道:“陛下当然不能奖励我,毕竟陛下还要统治那些庸人。但是在内心里,陛下肯定还是欣赏我的!”
亚伦的笑意更浓:“那你为什么还要逃出帝都?你不是在帝都已经很有名气了吗?”
马维的呼吸为之一滞,他颓然撑住额头,叹了口气:“我出逃的理由和陛下处死卡尔大公的理由差不多。虽然陛下不想让我死,但是……但是帝都有太多蠢货想要用我的血讨好陛下了……唉……”
亚伦乐不可支,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
马维又拿起一杯酒,和着眼泪默默饮下,美酒好像也不那么美了。
亚伦迟疑了一下,还是笑着伸手拍了拍马维的肩膀:“放心吧,你迟早能回到永恒之城的。实在不行……实在不行,我可以帮你说些好话。”
马维上下打量亚伦,颇为受侮辱地说:“看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恨不得把每道菜都吃个遍,跟我不也差不多!”
亚伦恼羞成怒:“每道菜吃一遍,那是因为……那是因为我太饿了而已!”
“好啦好啦,别解释啦。”马维毫不在意地大笑,已然摆脱懊恼的情绪,他伸手把摆在桌子内侧的食物盘拿到亚伦面前,又拿起两瓶酒,把其中一瓶不动声色地放进衣服内袋:“不要钱的上等酒,不喝白不喝。”
两人又报复性地浪费掉一些帝国公帑。
亚伦突然想起一点不对劲的地方,用力推了一把马维,后者差点被呛死。
“你骗我!”亚伦的声调提高了。
马维使劲拍打胸口,连连咳嗽:“什么?”
“你不仅改了第二幕第五场的戏,你还改了最后一幕的戏!原本《罗慕洛和列慕斯》的结局,罗慕洛建立永恒之城、打败伊庇路人,在臣民的见证下被大风带走,升入天国。可是你改的最后一幕戏,让罗慕洛被贵族们谋杀了!”亚伦气急败坏:“你把好结局故意改成悲剧结局,还说不是在羞辱皇帝?”
……
《罗慕洛和列慕斯》,第五幕,第九场。
垂死的罗慕洛侧躺在地,身上的长袍已经被“血”染红,而插在他胸膛的匕首正是此前他用来杀死孪生兄弟的那把。
“永恒之城!永恒之城!”垂死的罗慕洛悲呼:“你们这些无能的人啊!你们可以杀死我!可是你们又有谁能继承我的事业?你们不是在杀死一个国王,你们是在杀死属于永恒之城的光荣与伟大!这座城市必将经历劫难,到那时,你们将再次想起我。
诸神没有资格裁定我,将我的尸体肢解,埋葬在七丘之上。不要蒙上我的眼睛,我将注视这一切,直至下一个真正的君王降临。到那时,他必将给我最公正的审判。”
喇叭奏响,大幕缓缓拉上。
台下依旧一片死寂,没有人敢回头看向二层中央包厢。剧院老板理查德·伯比奇脸色惨白如纸,拼命划礼祈祷。
不知过了多久,剧场二层传出一个人的清脆掌声。声音不大,但无疑是一个信号。
整座剧院霎时间掌声雷动,欢呼不止。
等到大幕再次拉卡,马维和演员们上台致意的时候,剧场二层的包厢已经人去座空。
……
“把好结局改成悲剧!”亚伦咄咄逼人的质问:“还说你不是在故意羞辱皇帝?”
马维听罢一愣,反倒不急着解释,而是默默给自己斟酒:“改成那个结局,实在是逼不得已。”
“逼不得已?”亚伦又惊又怒。
马维端起酒杯,轻轻嗅了嗅,脸上呈现出一种自豪又潇洒的笑容,他以属于舍生取义的殉道者的语气答道:“因为悲剧的艺术成就高啊!”
与此同时,圣安德烈大厅内的每个人都清晰地听到司仪高亢嘹亮的通报:“理查亲王——驾到!”
所有人不禁一齐将目光投向正门。
厚重的大门缓缓开启,风度翩翩的理查亲王带领一干侍从,从容不迫地走进宴会大厅。
或许是因为脱离了皇帝的阴影,年轻的亲王焕发出在宫廷内少见的自信和神采。
在亲王的随员之中,一名英俊挺拔的金发武官格外显眼。chapte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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