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小小普里斯金报出那个并不让温特斯感到意外的名字时,安娜端着杯具和饮品走入房间。
她的余光不经意间扫到温特斯放在小几上的传单,那耸人听闻的标题立刻引起她的注意,令她不禁多看了几眼。
“这是什么?”安娜一边给客人倒喝的,一边好奇地问温特斯。
受到“狼后”亲自招待的小小普里斯金受宠若惊,连忙用双手捧起瓷碟。
“这个?”温特斯伸手将传单放到安娜面前,然后别有深意地瞥了小小普里斯金一眼,揶揄道:“是卡尹·莫尔兰先生的‘大作’。”
小小普里斯金尴尬地盯着碟子里的浮渣,连头也不敢抬。
安娜不动声色地打了一下温特斯的手背——家教良好的纳瓦雷女士一向不喜欢温特斯用这种讽刺的口吻说话,特别是当着外人的面。
接下来,安娜给温特斯也倒上饮品,然后将目光再次投向传单,并不拿起来,而是端坐着,一目十行将其看完。
“原来讲的是卡尹先生逃出诸王堡的故事吗?”安娜笑着给出评价:“很有趣。”
“哪里有趣?”温特斯半躺在软椅里,把靴子舒服地架在小几上,懒洋洋地评价道:
“虎口脱险,又惊险、又曲折,正派、反派都不缺,既有阴险狡诈的坏蛋、又有挺身而出的英雄,最难能可贵的还是大团圆结局。多好的一个题材!硬是让他写成了白开水。
尤其是这个标题,某某、某某和某某,谁看得懂啊!他是不是还很得意?
唉,不过也是,一张半开纸,他又能写多少……唔!”
正说到兴头上,温特斯的胫骨突然挨了一记重击,痛得他瞬间从躺椅上弹了起来。
安娜松开拳头,仔细抚平温特斯弄皱的桌布,面带微笑,柔声提醒:“不要那么刻薄哦。”
温特斯不敢再放肆,他规规矩矩坐好,重新组织了一遍语言,对小小普里斯金说:“卡尹·莫尔兰写的这东西,拿给枫石城、阿尔忒弥斯的诸位绅士们看看还行。但若想让更多的民众知晓诸王堡发生的事情,他还是写得太文绉绉了。”
面对血狼突如其来的正经评论,小小普里斯金竟有些不知所措:“呃,这个……”
“不过,卡尹·莫尔兰让你拿着这张纸来找我,应该不是想跟我搞文学鉴赏的。”温特斯抱起胳膊,饶有兴致地问:“说吧,他想干什么。”
在蒙塔涅夫人的目光的鼓励下,小小普里斯金小心翼翼地回答:“卡尹先生想向您借用市政厅的印刷机。他说要把这传单印出成千上万份,分送到帕拉图各地,让所有人都知道诸王堡伪政府的罪行。他还希望能够在您的《通讯》上登载文章,向新垦地民众揭露格罗夫·马格努斯的真面目。”
小小普里斯金试探地问:“不知您……”
温特斯不置可否,反而盯住小小普里斯金,笑着问:“看来‘卡尹先生’一定很招人喜欢。什么时候,你成了他的传声筒?”
“绝对没有!我……我是替您去监视卡尹·莫尔兰的!这个家伙最近和城里的头头脑脑走得很近,不知在搞什么花样,肯定没安好心。”
小小普里斯金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立刻就要和卡尹·莫尔兰割席:“我这就去回绝他!”
“不急。”温特斯轻轻抬手,止住了小小普里斯金走向门外的动作,他摩挲着下颌:“印刷机没什么,让梅森保民官多排几个班就行;在《通讯》上登载文章也没什么,虽然他写得不怎么样,但总能加以润色。不过嘛……”
温特斯伸出手指,在传单上蹭了一下,新鲜的油墨立刻在他的指尖留下一抹黑色痕迹。
“他都已经印了出来。”温特斯审视着小小普里斯金,冷冷地问:“还找我借印刷机做什么?”
血狼没有发火,小小普里斯金也知道血狼没有动怒,可是当小小普里斯金面对血狼仿佛能剥开皮肤的目光,仍旧不受控制地浑身战栗。
小小普里斯金慌张地解释:“卡尹·莫尔兰用的是格瓦达尼·尤若夫名下作坊的小印刷机,他说机器太小,印得太慢。他保证,在得到您的许可以前,这个传单不会出现在作坊之外的任何地方——除了,除了您家里!我带来的这张,是唯一从作坊里拿出来的传单,就这一张……”
“不必紧张,普里斯金先生。”安娜端起玻璃水壶,适时给小小普里斯金倒了一杯冷水,轻声安抚道:“他只是把你当成卡尹·莫尔兰在问话。”
随即,安娜又看向温特斯,语气中略带责备:“普里斯金先生又不是卡尹先生,他又怎么会知道卡尹先生在想什么呢?”
温特斯耸耸肩,不再紧盯着小小普利斯金,而是颇为不情愿地向后者硬挤出一丝笑容。
小小普里斯金连忙站起身,又在血狼的示意之下迅速重新坐下。他感激地向“夫人”颔首致意,抿了一小口冷水,不安和紧张得到些许缓解。
安娜的目光投向小桌上的传单,她轻声提醒温特斯:“有的时候,向你求助的人,并不一定真的需要你的帮助,只不过是想向你示好。”
“他找我借印刷机。”温特斯反问:“是向我示好?”
安娜没有回答,只是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耐心地看着温特斯。
心有灵犀一点通,温特斯很快领悟了其中关节。
他略作思考,最终展颜一笑:“那就借给他用吧——友谊总是令人愉快的。”
“只是这样,还不够哦。”安娜再次提醒。
“你是说。”温特斯沉吟:“我也应该请卡尹·莫尔兰帮一个忙,这样才能向他传达出正确的信息?”
安娜眨了眨眼睛。
温特斯如同得到最动听的赞美,不自觉地翘起嘴角,但他又有些苦恼:“可是,我有什么需要卡尹·莫尔兰的地方?”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小普里斯金已经跟不上“血狼”和“狼后”的对话。
但当小小普里斯金听到血狼的自言自语时,他蓦地茅塞顿开,答道:“不如请卡尹·莫尔兰替您寻找‘教师’。”
“嗯?”温特斯看向小小普里斯金,下意识皱起眉头。
不过很快,在安娜的提醒下,温特斯轻咳一声,硬是把眉心重新展平。
“你说什么?”温特斯又问了一遍,这一次他的神情异常和善。
“枫石城的上等人家,都有专门聘来教小孩子识字、读写的教师。既然卡尹·莫尔兰和各大家族走得很近,那由他出面请托,枫石城的头面人物们绝不会拒绝。这样一来,就可以安安稳稳把枫石城里所有启蒙教师都搜罗过来……”
小小普里斯金尽可能不露怯地解释,可是他越是强装镇定,看起来就越可怜:“我听说,您要办的那所学校,没有足够的识字教师。重金招聘,也无人应征。让梅森保民官很是发愁。所以……”
温特斯听过小小普里斯金的建议,陷入沉思。
……
“全军大考”的平均成绩比最坏的预想还要糟糕。
非正式军官——尤其是铁峰郡部队的预备军官们——的文化考试成绩简直不堪入目。
数学与几何、常识、时事、政治、地理、文法,六张试卷,一百二十道题。
能在每张试卷上答对三道题的预备军官,都属凤毛麟角。
时事、政治和文法最是惨烈,绝大多数预备军官在这三张试卷上甚至一分都得不到。
更不必说,还有相当一部分非正式军官的试卷被标注了显眼的“无读写能力”评定。
唯一让温特斯感到欣慰的是,铁峰郡军建制下的团级、营级以及资深的连级军官,成绩相当耀眼。
这些第一次建军前就跟随温特斯的战士,字面意义上交出了“让人满意的答卷”。
在狼镇郊外的营地里,温特斯辛辛苦苦传授给他们的那些知识,终究没有付之东流。
当然,其中也不少是“再来一根”的功劳。
至于白山郡、雷群郡、边江郡的“委任军官”们,虽然相较而言文化水平较高——依然没法和正规军官相提并论,但军事技能普遍不合格。
理论上来说,委任军官有两类来源:
一类是来自军队内部,对于资深士官、立功士兵的提拔;
另一类来自军队外部,允许符合条件者出钱购买军衔。
虽然几乎所有白山郡、雷群郡和边江郡的委任军官的来源都是后一种,但是事实上,这些“花钱买出身”的富家子弟们的基本素质相当不错。
他们普遍能读会写、身体强健、营养良好。
但问题在于,他们只是“花钱买出身”,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真的要踏足战场。
所以比起战斗的技艺,他们更缺乏战斗的意志与决心。
甚至有人故意答错试卷,以期能够被踢出军队,重新取得平民身份。
总而言之,不考不知道、一考吓一跳。
联军内部,非正式军官队伍和预备军官队伍的情况十分糟糕,糟糕到令人不禁怀疑他们未来是否真的能够支撑起一支军队。
筹备会议事先制定的“入学方案”,也不得不根据现实情况做出调整。
按照原定计划,对于已经取得正式职务的非正式军官,例如塔马斯和巴特·夏陵,“第二陆军学院”将视其考试成绩,对他们进行集中进行短期的军事、文化培训。
毕竟这些军官都有职务在身,不可能、也不被允许长时间脱离岗位。
待短期培训结束后,将会授予他们合适的“代理”军阶。
至于什么时候能转正?
那取决于某位知名不具的上尉什么时候能晋升。
而那些没有取得正式职务的预备军官、委任军官,则将成为“第二陆军学院”的第一届、第二届学员。
按照原定计划,“第二陆军学院”将视考试成绩,从预备军官和委任军官中择优录取第一届学员。
未被录取者,将统一进行基础培训课程。课程结束之后,再次举行考试。
二次考试合格者,录取为第二届学员。
这套方案,几经波折才最终得到各方认可,然而现实还是狠狠抽了“筹备会议”一记耳光。
如果严格按照原计划施行,那么“第二陆军学院”必将面临“无学员可教”的窘境。
最终,还是理查德·梅森上尉拍板——统统招进来,一边教战术、一边教文化。
不合格的学员,怎么办?
梅森上尉也给了办法——把筛选环节从开始的入学考试改放到最后的结业考试。
不合格者,延毕。
面对这一完全颠覆联盟陆军教学传统的“创举”,筹备会议里的其他军官虽然觉得不太对劲,但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
于是“梅森方案”就这样被通过。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到哪里去找足够多的“读写教师”,以解决文盲学员们最基本的文化需求。
只不过,梅森方案,刚走第一步就踩中了夹子。
听说梅森上尉要找人去教预备学员识字,正式军官们见到前者都避着走。
梅森手下的文员避不开,于是就推三阻四、寻死觅活,任凭梅森好话说尽,也没人愿意去教一群大老粗识字。
公开招聘,看热闹的多,应征的少。
只几天下来,理查德·梅森上尉又老了好几岁。
他形只影单地游荡在枫石城市政厅,寻觅着任何愿意成为读写教师的倒霉蛋,宛如市井传说中,某些因为心结未解而游荡在世间的孤魂野鬼。
……
“对的。”温特斯严肃地点头:“我们确实应该为梅森学长分忧。”
安娜有些担心、不解地问:“住家教师一般都是教小孩子的,他们真的能给梅森先生帮什么忙吗?”
“没事。”温特斯笑着回答:“教小孩的老师,教别人肯定不太够用,但是教那些家伙刚好合适。”
安娜不禁莞尔。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问题。”温特斯看向小小普里斯金:“卡尹·莫尔兰是否有足够多的影响力,让枫石城的‘上等人家’们乖乖交出人手?”
“您放心!”小小普里斯金蹦着高打包票:“卡尹·莫尔兰现在被盖萨上校掐着喉咙,你就算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搭个梯子给您摘下来的!”
“那我拭目以待”温特斯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看看卡尹·莫尔兰究竟够不够格上桌。”
……
……
也不知卡尹·莫尔兰究竟使出了什么本事,就在小小普里斯金将“两个好消息”带回给前者当晚,梅森兴冲冲地跑到温特斯家里。
“基础文化教员的事情。”梅森学长笑中带泪:“解决了!”
温特斯也笑了,他一语双关:“那可太好了。”
次日,温特斯委派夏尔拜访卡尹·莫尔兰,向后者道谢。
又过一日,确定自己收到了“正确信号”的卡尹·莫尔兰捎来口信,希望能上门拜访拜访蒙塔涅保民官,就印刷机一事,向保民官当面表达谢意。
温特斯欣然应允。
当晚,在白山郡宪兵的押送下,卡尹·莫尔兰出现在温特斯的家门口。
郑重敬礼之后,白山郡宪兵将卡尹·莫尔兰“交到”温特斯手中。
但白山郡的宪兵并未就此离去,而是守在院外,等待再将卡尹·莫尔兰押走。
温特斯住所的正门缓缓关闭,将暑热、噪音和白山郡的宪兵隔绝在外。
木门与门框之间最后的缝隙甫一消失,刚刚还在宪兵面前保持着矜持的卡尹·莫尔兰甚至等不及寒暄,一把拉住了温特斯的手。
卡尹·莫尔兰毫不知晓自己刚刚险些死于裂颅术之下。
他红着眼睛、童孔扩张、鼻翼随着呼吸剧烈扇动,他抓着温特斯的手臂,如同是一名囚徒握着一把锉刀、一个溺水者攥着一把麦秆。
“蒙塔涅阁下。”卡尹·莫尔兰死死盯着温特斯:“请您拯救奔马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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