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尔。」贝尔双手抵着膝盖,正色问:「你能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你这个‘督军使",究竟是来‘外新垦地"干嘛的?」
皮埃尔有些底气不足地回答:「当然就和这个职位的字面意思一样——督办军务,保境安民。」
「督办军务?什么军务?」贝尔一副穷究到底的架势。
「让外新垦地能够自己保卫自己的军务。」
生怕小猎人想岔,皮埃尔马上补充说明:「不是说从今往后,外新垦地就是没……呃,没……没有后方的军队……」
贝尔宽厚又无奈地笑了一下,示意好友不必忌口:「‘没娘的孩子",嗨,你我哪用得着这样?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继续说。」
皮埃尔面露歉意:「我的意思不是说,外新垦地从今以后就只能靠自己了——要是特尔敦部或者别的蛮子部落再敢来犯,阁下当然会出兵把他们痛揍一顿。」
贝尔点了下头,表示认可。
皮埃尔继续说道:「但是这种情况,已经不太可能发生了。眼下外新垦地主要的‘活",是边境巡逻、逃犯缉拿,还有保护通往赤河部的商路。
「这些杂活虽然不像主力会战那样要命,但是也要用到大量的人手。阁下手中的骑兵很宝贵,不能浪费在这种地方。
「所以阁下计划在外新垦地组建一支骑兵部队,让外新垦地能够自行解决边境勤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靠‘铁峰郡"的骑兵。」
贝尔又点了一下头,只不过这一次的点头与其说是认可,倒不如说是为了让皮埃尔继续往下说。
皮埃尔迟疑了一下,又说了一个小道消息:「更何况眼下‘新军改编"在即,据说到时候,全军骑兵都要被整编成几个骑兵团。到那时,‘铁峰郡骑兵"就不再是铁峰郡的骑兵了。阁下就算想往外新垦地派骑兵,也没那么容易了。」
「等等,‘新军"又是什么?」
皮埃尔一时语塞:「这个……也说来话长。总之,我们现在都是‘帕拉图共和国新编军"了。」
贝尔挠了挠头:「也就是说你要从文朵儿部征兵、练兵,还要用兵……那保境安民又是什么意思?」
「阻止赤河部对于烬流江南岸的渗透,以及提防特尔敦部死灰复燃。」
「嗯,还有吗?」
短暂的斟酌词句过后,皮埃尔严肃回答:「事实上,阁下对于外新垦地的期望,不仅仅是‘能够自己保卫自己",不使他的力量被牵制、分散——阁下期待着,外新垦地能够成为他的力量之源。」
虽然好友说的文绉绉的,但是贝尔还是听懂了,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这才是你来外新垦地最主要的目的吧?把文朵儿人变成杜萨人,然后收取血税。」
「我是来收血税的,」皮埃尔痛快地承认,他听出小猎人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抗拒,于是反问,「血税怎么了?有什么不好?有人想交,还没机会呢……啊,对不起,我不是……」
自知失言的皮埃尔,狠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诚心地说,好友说到‘有人想交,还没机会"时,贝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反倒是皮埃尔甩了他自己一巴掌的举动,让贝尔有点不高兴。
阻止不及的小猎人低头生了一会闷气,长叹一声,抬头看向好友,目光逼人:「我只问你一句,你说的这些话,是百夫长告诉你的吗?」
「是。」皮埃尔语气坚定地回答,可是下一秒他又补上了一句:「但不是阁下‘亲口"告诉我的……」
贝尔皱起眉头。
皮埃尔比划着解释:「阁下最近很忙,非常忙,忙得脚不沾地,大部分时间都不在枫石城办公。我得知任命时,阁下正在热沃丹视察兵工厂。所以‘这些话"是梅森保民官告诉我的,梅森阁下说的话,基本可以等同于阁下的话。」
贝尔不置可否地摊了下手。
皮埃尔继续说道:「事实上,我的任命还没有正式下达,就连这张委任状,也是我提前拿到——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什么都要走流程,很是麻烦。」
贝尔认为自己已经了解了一切需要了解的,于是他拍了一下膝盖,粗声粗气地说:「那好,皮埃尔,你现在不妨就把我当成一个终日生活在草原上、和野兽搏斗、和坏天气搏斗的牧民,一个帕拉图人口中的‘蛮子",一个你要收血税的对象,一个普通的赫德人。
「你——皮埃尔·吉拉德诺维奇,天边来的大人物,外新垦地的督军使——你要怎么让我服从你的命令?」
贝尔的目光落在两人之间的委任状上,故意带着一点挑衅,问:「就凭这张纸?」
「怎么?」皮埃尔的目光变得严厉起来:「他们敢不认阁下的权威?」
「他们当然会服从拔都的权威!」贝尔斩钉截铁地说:「他们都折过箭,立过誓!如果有人违誓,百夫长就有权力把他杀死,抛尸在没有人烟的地方。」
皮埃尔耐心地等着小猎人说「但是」。
「但是。」贝尔话锋一转,拿起皮埃尔的委任状:「他们不会认那个什么‘国民议会",也不会认你,更不会认你拿来的……这张纸。」
沉默片刻,皮埃尔不得不承认,贝尔·拉尔夫诺维奇说的是对的。
刚刚得知自己未来的任命时,皮埃尔感到了愤怒、狂喜和惶恐。
愤怒是因为,他又一次被派到远离「主战场」的地方,血泥之战前是这样,河谷村之战前又是这样,他总是在第一幕、第二幕和第三幕大展身手,然后遗憾错过第四幕,在第五幕被提到一句,最后谢幕时露个脸。
明明他也是主角之一,明明他付出的并不比任何人少,却只能在角落里看着别人接受欢呼和喝彩,还要被某些阴暗小人讥讽能登台谢幕都是靠裙带关系。
他知道,这不是因为他不受重视,反而是因为他太被看重,总是被派去执行那些只能放心交给他的任务。
他从没有任何怨言,也没有任何懈怠,每次都倾尽全力完成交给自己的使命。
但他依然会对自己的命运感到愤怒。
与愤怒伴生的,是理所当然的、发自内心的狂喜。
终于,他终于得到了一个能够证明自己的机会。
一个艰难的、重要的、同时又不受限制的、真正的能够证明自己的机会。
这简直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他狂喜到想要大笑、大叫,他想要跳到枫石城大教堂的钟塔上,让所有人都听到他的声音。
最后,则是惶恐。
惶恐,因为他理解「外新垦地督军使」的任命的分量。
这个职务被给予了近乎无限的权力,外新垦地的一切事务都可以一言而决。
什么督军使?根本就是「副王」。
然而伴随着无限的权力的,必然是无上限的责任,以及殷切的期待。
他不禁怀疑,自己能否担起这项重任。
他更加怀疑,他能得到这个无比重要的职务,是否正如某些人所说……又是因为裙带关系。
愤怒、狂喜和惶恐,三种情绪糅杂在一起,令皮埃尔产生了一股冲动——他不想向任何人寻求帮助,不想向任何人请求指点
,他想要走最难的路,他要就凭一张委任状,做成别人无法企及的伟业,堵住所有尖酸小人的嘴。
这股冲动从诞生那一刻起,就变得不受控制。
所以皮埃尔来到这个营地,来到这个帐篷里,来到小猎人面前。
然而,在这一刻,皮埃尔·吉拉德诺维奇·米切尔的理智最终还是战胜了冲动。
其实他一直都明白,他不讨不要、怀揣一张委任状、单骑入荒原的倔强举动,未免太自大了。他试图证明自己的想法,也太急切了。
他只是不愿意面对这一点。
「唉,我知道,你被耽误了……所以一直憋着一股劲……」贝尔看着一言不发的好友,想到皮埃尔在阿尔帕德的监狱里遭受的折磨,心里就十分难过,他轻声安慰道:
「百夫长也知道,所以这次才会对你委以重任。百夫长不会只给你一张纸的,他一定对你还有别的安排,所以回去吧,和百夫长聊一聊。这次来,就当是赶在正式任命下达之前,提前来了解一下情况……」
贝尔正说着,皮埃尔又重重抽了自己一记耳光。
「嘿呀!」小猎人扑上前拽住皮埃尔的手,气急败坏地问:「你这又是干嘛?」
相比错愕的小猎人,皮埃尔倒显得十分冷静。
「我不应把自己的诉求,放到使命之前。」皮埃尔像是给自己下判决似的,一字一句地说:「这一点,不可原谅。」
「根本没有人责备你!」贝尔气得想笑。
「我会向阁下说明困难,请求帮助……」
「这就对喽。」
「但我也不会就这样离开。」
贝尔愣了一下:「啊?」
皮埃尔掷地有声地说:「既然我这次是赶在正式任命下达之前,先一步来了解外新垦地的情况。那么,在什么都没有了解到之前,我怎么有资格离开?!」
贝尔一点点挑起眉梢。
「带我了解外新垦地吧,贝尔·拉尔夫诺维奇,带我了解这片土地的人民,再说了……」
皮埃尔笑了笑:「我还没看到小家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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