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玛吉特岛对岸,温特斯和梅森趴在河堤后面,一边观察着河面,一边小声说着悄悄话。
“斯库尔上校,”梅森习惯性地用了旧军衔,赶忙改口,“哦,斯库尔准将。”
梅森有点紧张的问:“斯库尔准将是想要叫停攻城吗?”
同学长说话,温特斯没有什么顾虑,不像与盖萨沟通,还得把握分寸。
他轻笑了一下,直白地回答:“反正,按照斯库尔梅克伦准将自己的说法,他不是想叫停攻城,而是希望能‘保存一部分力量’,以应对可能存在的威胁。同时再抽调一部分骑兵,监视后方的那几处河口,防范联省舰队入侵内河……”
梅森没花什么力气就消化了温特斯的说辞,可是语气却变得更加迟疑,“那,不还是要叫停攻城?”
“换个说法,免得伤到另一位将军的自尊,”温特斯又笑了笑,不过这一次,他的笑容带着三分讥诮,“按照那位的性子,倘若斯库尔准将直说想撤兵,那么这场围攻战,反而是要打到底了。”
“那位”是谁,无需多言。
梅森咬了咬嘴唇,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接温特斯的话。他天性宽厚,对于批评他人这件事,始终有心理障碍。
稍微靠下一点的地方,巴德夏陵守在温特斯和梅森旁边,他就更加不敢开口。
河堤后,三个人,两个人不说话,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
片刻后,梅森打破沉默,低声问:“所以斯库尔准将才把你请回来?”
“不,”温特斯摇了摇头,苦笑道,“虽然我也相信,由我出面的话,说服那位的可能性更高。
“但是斯库尔梅克伦之所以一定要我回来,不是为了让那位放弃攻城――他是真的认为联省舰队的入侵迫在眉睫,随时有可能切断你们的后路。
“他之所以需要我,是为了打另一场仗,另一场敌人暂时只存在于他的头脑中的仗。”
梅森沉默片刻,微微蹙眉,问:“你支持斯库尔准将的判断?”
温特斯自嘲地小幅度摊手,“您看我现在在哪里?”
梅森有些不甘心,同时又不可避免地陷入自我怀疑,他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干涸的喉咙,沙哑地问,“可是……斯库尔准将的猜想,未免太过……天马行空。只是被几艘战船骚扰一下,就要放弃围攻诸王堡?那么多的血、那么多的汗,难道白流了……”
“还没到那一步,”觉察到学长的情绪有点不太对,温特斯立刻安抚,他解释道,“对于斯库尔准将的判断,我持保留态度。”
“那你为什么……”
“重点不在于敌人会不会这样做,重点是敌人有没有这个能力,”温特斯阐述自己的观点,“联省舰队控制了烬流江是真的。联省舰队在镜湖、西林行省沿岸的活动更加频繁,也是真的。
“虽然斯库尔梅克伦总是过分谨慎,但是确实应该考虑联省人的战船入侵安雅河,或是我们后方任何一条能通航的河流,截断我们的后路的可能性。”
“可南方面军哪有那么多兵力呀?”梅森的呼吸急促起来,“他们在诸王堡里都只有……”
“不到三千人,”温特斯几乎是同时与学长说出了最后的话。
梅森听出温特斯对于这个数字的怀疑态度,于是收声打住,等着温特斯说下文。
“不到三千人,你知道,我知道,盖萨将军知道,后方的斯库尔将军也知道,就连那个跑出来投诚的蠢货都知道,”温特斯眉头紧锁,“那么这条情报,还可信吗?”
梅森想了想,反问,“既然所有人都知道,不是正好说明,这条情报,准确无误?”
温特斯干咳了一声。
这下轮到温特斯陷入沉默,过了一会,他痛快地承认,“您说的没错,如果各方的消息都能互相印证,那么城里只有不到三千联省人这件事,应该就是真的。”
但温特斯依然无法驱散心头的阴云,他无意识地摩挲着胡茬,在下颌上刮出血痕而不自知,“可我总是感觉不对劲,兵力部署关于一支军队的生死存亡,这么重要的情报,怎么这么轻松就到了我们手里,就像,就像是有人双手递过来一样。”
“城里是没有秘密的,”梅森轻声吐出一句谚语。
“那秘密的源头是哪里?”温特斯反问。
这个问题倒是把梅森给难住了,但也只是难住了一小会,接手围城战之后,凡是看过的文件,他都记在脑子里。
经过交叉比对,梅森咬着指甲,慢吞吞地给出答案:“南方面军自己。”
“这就是我要说的,”温特斯终于在学长眼中看到同样的阴云,他趁热打铁,一股脑把所有的疑虑都倒了出来,“如果不是因为南方面军只有四个大队,我们就不会在缺员都没补满的情况下,急匆匆地赶到诸王堡来;
“也不会在后方都还不安稳的情况下,对诸王堡发起围攻。
“更不会在前期不利的情况下,咬牙坚持到今天。”
温特斯的眉心几乎拧成一个结,“然而‘敌人只有四个大队’这条情报,这个我方一切行动的前提,源头却是敌人自身,这太不对了。”
梅森陷入沉思,他咬着指甲,盯着河堤的坡面,本能地点着头。
温特斯在学长身上找不到有效的反馈,于是扭头看向二营长,问:“你说呢?巴特?”
在一旁老老实实听讲的巴特夏陵,显然没想到自己也会被点名。
但他没有因此而手足无措,花了一点时间,组织好语言之后,巴特夏陵沉稳地开口。
“我觉得,您说有道理,”巴特夏陵先是表示赞同,然后突然话锋一转,反向他的百夫长提出了一个危险的问题,“但是,有没有可能,您的疑虑和不安,归根结底,其实是因为――您反对围攻诸王堡?”
梅森闻言,停下了咬指甲的动作,看向温特斯。
温特斯被气笑了,“你的意思是,因为我反对围攻诸王堡,所以给自己找各种各样的理由,看什么都起疑?”
“不全是这个意思,”巴特夏陵的态度谦卑却坚定,“但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这话一出,梅森立刻觉得有点过分了。
他人对于“温特斯蒙塔涅”的印象,存在着这样一个趋势:离得越远,越觉得“狼之血”可怕;离得越近,越觉得“蒙塔涅阁下”随和。
然而,接近到理查德梅森所在的这种距离,观感又不一样。
相处的时间越久、越亲密,梅森就越清楚地意识到――风吹雨打,温特斯蒙塔涅始终没改掉的,就是一点就着的烈火性子;那种可怕的狂怒,从来都没平息过,不过是“血狼”努力把它埋藏起来,只对着敌人释放而已。
所以,梅森轻咳了一声,少见地沉下脸,抢先出言训斥,“夏陵营长,说话要有分寸。”
巴特夏陵立刻抬手敬礼,把头低了下去。
三人所在的位置,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不仅是巴特夏陵,就连梅森都感觉如芒在背。
过了一会,温特斯长长呼出一口气,其他两人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下来。
温特斯有些沮丧,但他还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巴特说的没错……我骗不了自己,我确实打心眼里反对现在围攻诸王堡。”
梅森“咦”了一声,挑眉问,“你刚才不是还说,对于斯库尔准将的判断,你持保留态度吗?”
“对于斯库尔准将的判断,我是持保留态度,”温特斯轻声回答,“但我反对现在围攻诸王堡,不是因为斯库尔准将的理由。”
“那是因为什么?”梅森难掩好奇。
温特斯沉默片刻,“我舍不得我的人死在这种地方。”
梅森,还有巴特夏陵,都心头一颤。
温特斯望着黑暗中,将一条条鲜活生命吞下肚子的玛吉特岛,“那么多一路走到这里的战士,他们本来不必牺牲在这里的。他们应该成为新共和国军队的骨骼,成为新共和国的心脏,而不是被消耗在堑壕里。
“诸王堡只是一座孤城,明明有更好的方式攻克它。把它留给联省人又怎么样?只要我们拿下西林行省、东林行省、北麓行省,只要我们能从奔马之国汲取出更多的力量,只要我们稳扎稳打――诸王堡迟早是我们的。”
梅森垂下了头,他知道温特斯不是在批评他,但自责的情绪依然淹没了他。
“打仗总要死人的,”巴特夏陵平静地说,“我们知道这一点,您的战士都知道这一点,百夫长。”
“但是现在、此刻、当下,”温特斯的话就像刀子,刺向自己,“在这个不适合、不充分、不稳妥的条件下,强攻诸王堡,不是出于军事考量,而是因为该死的政治。
“因为马加什科尔温在北麓行省一路凯歌;
“因为盖萨阿多尼斯不想让马加什科尔温更进一步,所以必须抢在马加什科尔温凯旋之前,拿下诸王堡;
“因为我放任了他们这样做,放任了他们将一己私利置于其他人的生命之上。”
梅森第一次在温特斯的脸上,看到了“痛苦”的表情。
“疼”,他看到过很多次。但是“痛苦”,是他第一次看到。
他意识到,温特斯比他更加自责。
“我曾以为,我选了一条正确的道路,”温特斯悲伤地说,“但我现在后悔了。”
“如果您选择其他的道路,”巴特夏陵冷静反驳,“一样会有人牺牲,甚至可能牺牲的人更多。”
“你是在为我开脱吗?”温特斯抿起嘴唇,“巴特夏陵。”
“不,我是您的部下,我没资格为您开脱,”巴特夏陵的神情认真而庄重,“我只是想告诉您,我从未责备过您。我本来想说,没有人责备您。但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我只知道,我明白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我自愿为您而战,无论您带领我们走向哪里,无论死亡什么时候到来――哪怕是在下一秒,我也不会后悔,更不会因此责备您。所以您也无须自责,您只需要指引方向。”
“没有命运这种东西,”温特斯说。
“有的,”巴特夏陵的态度一如既往,谦卑,却坚定。
温特斯重复了一遍,“没有。”
巴特夏陵不说话了,但是很明显,他并没有改变他的想法,只是不想再反驳血狼。
“那,”梅森问,“接下来要怎么办?要撤兵吗?走南边还是走西边?”
“坏棋也要走下去,”温特斯的目光已经重新变得坚定,“盲目撤兵,就真像您说的那样――那么多的血,那么多的汗,都白流了。所以,我要先上岛,到最前线去,用我的眼睛,仔细看一遍,再决定。”
“你上岛可以,”梅森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但是咱们可都说好了,不准你参加战斗。”
“好,”温特斯点了下头。
“绝对不行,”梅森加重了语气。
温特斯又点了下头。
梅森已经快要急哭了,“你现在容不得一点闪失,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我明白,”温特斯看着学长,“我保证。”
梅森欲言又止。
温特斯又转头看向二营长,“至于你的问题……没错,我是反对现在围攻诸王堡。但是,我确信,我的疑虑和不安,并不是因为我反对围攻诸王堡。”
“那就说明情报确实可疑,”巴特夏陵十分干脆地点头,“肯定是敌人故意放给我们的。”
这下,轮到温特斯顿口无言。
“要是塔马斯,他只会答‘是’,”温特斯佯怒,嗔怪道:“你这个家伙,难怪你是二营长。”
巴特夏陵昂起头:“但也只有在您麾下,我才能当上‘二营长’。”
温特斯彻底败下阵来。
过了一会,他望着黑夜中的玛吉特岛,自言自语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们解释。
“我不清楚詹森科尼利斯的指挥风格,我对他的了解,就和他对我的了解一样少。
“但是这种感觉,就像是空白羊皮纸上的一个墨点,怎么擦都擦不掉,放在那里,让我每一寸皮肤、每一根肌腱、每一块骨头都发痒……”
听到温特斯的形容,梅森也隐隐感觉到浑身不适。
而巴特夏陵一脸严肃,连连点头。
正说着,一名哨兵从河堤上猫着腰,从南边小跑过来。
看到哨兵的身影,温特斯、梅森和巴特夏陵都站了起来。
哨兵的步伐轻盈,几乎没发出什么动静,一直来到巴特夏陵身边,低声汇报了几句。
巴特夏陵点了下头,转身看向百夫长。
“船来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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