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较量的结局往往是“赢”。感性与理性、乐观与悲观、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酝酿着矛盾的意识陷入旷日持久的内战,无论胜负如何,亲历者终将驱散脑海间弥漫的浓雾,辨认方向,校准航线,扬帆、起锚,再度出发。
可柳泉总是输。
复杂的逻辑纠缠一处,反倒沦为混乱——
挺正经的?怎么,准备放弃?
观察、分析,积久的本能而已。
呵,别找借口了。
他咽下唾沫,跟上戴宽檐帽的牛仔,双腿紧绷,像生了锈。
“柳泉?能这么称呼吗?哦,叫我多萝西吧,或者瓦伦泰,随你喜欢。”铁皮樵夫摩挲着帆布斗篷,凑向新朋友,“我来自英语系。你是汉语系的?”
“呃,我是计算机系的。”
“计算机系?唔,研究员吗?很了不起啊!”
斯派克笑出来,回身摇了摇头:
“那是问你的文化习惯,柳泉;汉语系,是指汉语文化圈。”
“抱歉呐,是我没考虑清楚,让你误会了。”多萝西侧脸咳嗽一声,添了些体贴被戳穿的羞怯,“但计算机确实很了不起啊——明媚阳光下闪耀的银色硅谷,简直是童话里的场景。”
“咳,我介绍下,这位来自繁荣的二十一世纪。”
“二十一世纪!”她勾起食指敲了敲薄刘海下的额头,“欸,又没考虑清楚。抱歉呐,我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先入为主了。”
“没事。”柳泉略微怔了怔,“二十一世纪,计算机还是前沿。”
“我就知道!”
“但我不是研究员,离前沿很远。”
“硅谷漂亮吗?”
多萝西凑得更近了,兴奋感溢于言表。硅谷,柳泉记得,他对那块遥远的土地有过一段荒唐的想象——玻璃包裹的高楼层层叠叠、遍布山谷,仿佛簇生的大块水晶。等接触了互联网,翻了各种照片,这段想象才逐渐落回现实。
“算漂亮吧。”
“依山而建的水晶迷宫?”
又是水晶。人类对文字的想象或许非常贫瘠。
“其实,挺普通的;普通的建筑、道路,跟其他城市没什么不同。”
“欸,是吗?”多萝西失落地垂下脑袋,却又立刻恢复精神,追了上去,“那,二十一世纪到哪里了?月球、火星建立城市了吗?穿越太阳系了吗?普通人可以乘飞船冒险吗?”
“呃……”
蓝调冲柳泉使了使眼色,轻快的笑里渗出一抹狡黠:
“话说,这次祭典还是老一套?”
“唔,祭典?某种仪式?还是单纯的节日?”
勉强打出配合了。柳泉有些惊讶,自己似乎对这位陌生的领路人怀着亲切的信任;短短数小时的相处,就从初识的“莫名其妙”结下了此刻“心领神会”的默契。热情的铁皮樵夫果然落入“陷阱”,抛开了旺盛的好奇心:
“当然是节日。这里流传着火焰巨人的神话——红发的巨人从东面的山脉现身,径直向西北方的大陆前进,宽阔的脚印里升起火焰,烧毁了沿途的一切;走到半路,巨人似乎觉得无聊,又返回了山脉,被吞噬的生命便从灰烬下复活了。”
灭世神话。够经典的。
“祭典,就是这则神话的翻版——堆一座柴禾的山,燃起漂亮的篝火,围着它熏烤新腌的咸肉,唱歌、跳舞,热热闹闹地庆祝秋收。但这次应该会安静些。”
“安静?”蓝调停顿一瞬,“今年年成不行?”
“放心吧,又是丰收;即便年成差,商会也囤积了足够的粮食。这次祭典,是杨会长临时负责的,所以……”
“司令?他啊,的确,可以想象。难怪你不准备参加。”
“是任务太重了!我很尊敬会长的,但……”
“三十出头,爱好却像古板的老爷子,我知道。风筝去哪儿了?”
“邱先生被伯爵征走,赶往逆风堡筹备一场重要的宴会了。”
“难怪,想办法补救吧。”
斯派克脚下快了些,柳泉反应稍慢,被多萝西抢了第二名的位置。青黑的夜色终于占领整个世界,顶着温和的星光,柳泉跟上了他们的背影:浅灰帆布长裤搭深蓝亚麻外套,腰间别一只口袋;宽松的棕毛衣配齐脚踝的黑长裙,怀里抱着白斗篷。
爽朗的赏金猎人与热衷冒险的姑娘,能拍一部电影了。
星光下的背影是一项,言语间的背景则是另一项。
“司令”杨、“风筝”邱,应该是商会的关键人物;“伯爵”的身份尚不明朗,“逆风堡”的命名则有些唐突——奇幻小说的风格,带着莫名的廉价感。
三人走出小道,视野一下开阔许多:先前的柴堆目测已经高过两米,周围立起一圈简易的木架,挂上了开膛破肚的牲畜;临时土灶上水汽升腾,与柴堆隔着辆满载木桶的平板车;柴堆、平板车、土灶正是一条笔直的线,两侧铺着草席,坐了不少观众;广场外围竖着几支粗陋的火把,作为星光的补充。
观众低声扯着闲话,说些有的没的;劳工忙前忙后,收拾着准备工作留下的混乱。蓝调张望一圈,绕过柴堆,沿途递出去三卷草席,到正对平板车的位置站住了:
“就这里吧,你们先歇着。”
柳泉铺开另两卷,轻松坐下,舒了口气。他的目光扫过人群,锁定了土灶旁戴宽檐帽的身影;斯派克跟劳工聊着什么,突然打了个响指,回身往诊所去了。多萝西盯着柴堆,许久才回过神,打个哈欠,挨着柳泉坐下了。
嘶,太近了。
他想往外挪挪,给姑娘让出空间,犹豫片刻,还是放弃了。多萝西撇开斗篷,屈腿抱住自己的膝盖,甩了甩金色短发:
“等等吧。教堂的钟一响,祭典就开始了。”
柳泉点点头,又向人群望去。广场上嘈杂一片,村落的居民沉浸在丰收的满足里,没谁发现他这个新来的;话说回来,傍晚从诊所到商会的路上,也没谁放下手头的工作,驻足瞧他一眼。穿越,似乎是件稀松平常的事。
教堂的钟响了,人们欢呼起来,三名劳工点燃柴堆,火焰从底座缓缓攀上尖顶,像流着岩浆。晚秋的冷风从背后吹过,拥向广场中央,将火焰推得更高了。
挺漂亮的。
哦,是热力环流。
从钟楼上看,应该更漂亮。
话说,那串鱼呢?
正琢磨着,柳泉肩上搭了一只胳膊——蓝调回来了。医生换了套装束,默默站着,捻着那撮灰发,红褐色眼睛里映出了热烈的篝火。
“瞧那里,铁匠铺,我们来的地方。”斯派克也挨着柳泉坐下,指向挂农具的铺面,“那些家伙,穿蓝色军装的是司令,高高瘦瘦的是电塔,没特点的是翻译家。”
他起身冲三人挥了挥手,穿军装那位捋捋短发,沿广场外围靠过来。
“杰克?”司令煞有介事地眨了眨眼,“难得见你休息一回。”
“被硬拖出来的。”
“原来如此。我请你喝红茶吧,挺不错的,像大吉岭。”
趁医生同司令闲谈的当口,蓝调叫住电塔,咬了会儿耳朵;精瘦的高个儿深以为然,没打招呼就往前面的教堂去了。劳累的翻译家自顾自坐上一旁空置的草席,缓了口气。
司令!关键人物!
柳泉反应过来,埋下头,裹紧了麻布外套。篝火愈发热烈,该将祭典推向高潮了。司令咳嗽一声,准备作一番简短的致辞——“各位,祭典快乐!”,诸如此类;他刚离开观众席,就被斯派克拦下了。
“我替你,司令。”
蓝调从口袋里摸出口琴,凑到嘴唇上,径直向平板车走。清晰的口琴声荡漾开来,周围的嘈杂淡了;尖刻、协调、忧郁、悠扬,尽管音色与“庆祝”毫不相干,却还是吸引了人们的目光。随着曲调的变化,斯派克的动作愈发从容;他登上平板车,踩着木桶,修长的身形恰与暴烈的火焰相对。
蓝调。压抑的音乐。
热闹的祭典安静下去,观众间传出些许窃窃私语。教堂的钟又响了,另一种风格的音乐随之登场;诊所后出现一道高瘦的人影,胸前系着一部手风琴,曲调轻快、活泼,仿佛掠过清澈溪流的燕子。
莫扎特?
莫扎特。
口琴停了,手风琴主导了世界。电塔一面演奏,一面迈着沉稳的步伐穿过人群,到平板车下站定了。一曲终了,广场上只剩零星的喝彩,斯派克不禁笑了出来:
“别愣着啊,朋友。跳舞啊!”
当然,是用当地语言喊的。
观众再次沸腾了。精力旺盛的人们挪出几块空地,等着第三首曲子。
“来段合奏,斯派克。”高个儿松了松手指,“就我教你的那首。”
“我试试。”
眼前景象过于震撼,柳泉已经顾不上遮掩,只是勉强保持着沉默;他身旁几位正由衷地鼓着掌,连“刻薄”的医生也在内。
够精彩的。
然而,后续发展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电塔深吸一口气,给这场临时决定的音乐会上的临时合奏起了调。那不是莫扎特,没有音乐之神赠予的丰厚才华,却深邃又不失昂扬。
柳泉知道这首曲子。
马赛曲。
马赛曲!
他挺直了背,几乎站起来。
“我应该没见过你吧。”
柳泉回过头——医生、司令刚走,是“没特点”的翻译家。
“您好。唔,我是新来的。”
“我们的人格是平等的,用‘你’就行。你听过这首曲子?”
“大革命和公社。”
“呵,的确。我们可以聊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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