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全知与无知

  “未言胜,先言败。”不仅仅属于兵家大忌,甚至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所体现。

  相信大家都讨厌与大众“唱反调”、“念损”的人,即便他们说的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且很有可能会成为事实。

  因为人类总是喜欢听自己想听的话,对于不想听的话要么就是极力否定要么就是充耳不闻,如何选择则根据说这话的人的力量。(节选自《辛德拉语录》)

  大萨满在兽人这个种族中的地位类似于“先知”,职能和神棍差不多,都是那种号称能“占卜未来”的老骗子。其中就算真有门道,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可经历了几十年兽人义务教育的菲特却不这么想,她恍惚了半晌,金黄的睫毛微微颤抖

  “难道.......是因为那个荒诞的预言?”

  “神山在不久后将彻底熄灭,永无止尽的寒冷将降临在北部雪原上,而兽人也会失去仅存的立锥之地.........”萨满闭上了双眼,口中抑扬顿挫地念出一段非常不吉利的话。

  “可是.......最后能成真的预言,少之又少!”菲特的眼神飘忽不定,仿佛在躲避着什么似的。

  “你一直没能理解我们真正的职责与义务。萨满从来就不是靠占卜、魔力或是巫术来获得族人的尊敬与信赖的,而是靠这双眼睛,靠智慧、靠阅历。”老人抬起枯瘦的手指对准自己的双目。

  “我们是历史的见证者与传述者,是族群的掌舵手与导航员,能够冷静、清楚地分析出当今的局势,远比刀剑、魔法更加有效。”他话锋一转,问道

  “你.....应该亲眼见过那柄魔剑了吧。”

  菲特闻言呼吸一窒,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气从脖颈处扩散开来,仿佛冰之傲慢就架在她身后一样。

  “难道......这就是我们注定失败的理由?可那把剑虽然可怕但却绝没有葬送几十万大军的能力!至少凭那个人类绝对不行!”

  她其实只是在做无谓的辩解,能将大半的战场囊括进冰霜领域的魔剑,和预言中那——“永无止境的寒冷”实在是太过于接近了!

  她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却在本能地否定着。

  “你搞错了我的意思。”大萨满大摇其头,好像菲特这段时间内的回答就没有一次说对的。

  “我刚刚还说过‘刀剑’并不重要,你需要透过表皮,看到那把魔剑的本质!”

  两人的身份再一次发生了转变,从父亲与女儿变成了谆谆教导的严师与不开窍的笨学生。

  年轻的女萨满绞尽脑汁地思考起大萨满的这番云里雾里的话,思考良久,还是不得其法。

  在她看来,战争无非就是部落与部落之间征伐的翻版,看的就是哪方人多,哪方更有力量。什么狗屁局势,阴谋阳谋,排兵布阵的,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兽人一方占据绝对的优势,又有充足的军备补给支持,刨除冰之傲慢带来的不稳定因素,她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兽人会失败。

  绝大部分基层兽人士卒也是这么想的。他们的想法更加简单粗暴、且无脑——俺们这边人多!哪有不胜的道理?

  见女儿愣了半天都没憋出一个词来,老兽人叹了口气,公布了答案

  “那把剑曾经属于‘魔王’。”

  “魔王”这个陌生的词汇吸引了菲特的注意力,她甚至感觉脑袋有些发晕,仿佛这个词的音节天生就带着种异样的压迫力。

  “魔王和蒙哥一样,都是高高在上、对于我们来说只能仰望、位于大陆顶点的生物,我们兽人族是由蒙哥创造出来的,而恶魔、魔族则是那位王者的造物。”

  老人想借此机会将上古的秘辛传授给自己的后继者,既是因为自己这把老骨头恐怕已经时日无多,也有些承认女儿作为下一任大萨满的意味。

  “在不知多少万年前,这些叱诧风云的大人物还活跃在这个世界上,可近几千年来他们却都像消失了一样!魔王不时还传出点风声,可蒙哥却是彻底地失去了音讯!”

  “这也是我们兽人由盛转衰的直接原因。”

  老兽人的声音并不响亮,反而有些低沉。但听在菲特耳中却爆发出无与伦比的震撼与史诗感!仿佛那些传说中的生物伴随着老人的话语来到了这顶帐篷之中!悬浮在半空中,默默地注视着父女二人,

  “神、魔王、兽神都是很任性的家伙,说不定一转头就将我们忘得干干净净了吧。”他忍不住自嘲了一句,咳嗽了两声接着说道

  “魔王的剑威力无穷,全盛时期别说几十万兽人,就算是斩裂半片大陆都是绰绰有余!你觉得这种‘神器’凭什么会被一个人类握在手中?”

  原来那把冰剑那么恐怖!意识到父亲完全没有开玩笑的菲特忍不住冷汗直流,庆幸自己能够从那湛蓝的剑刃下生还。

  但复仇的欲望却不降反涨。

  “它是被.....限制了?”她并不确定自己的答案是否正确,她只是突然回忆起了那个人类突如其来的“暴虐”,仿佛......将剑上的煞气完全嫁接给了自己一样!

  “没错!它就是被限制了,就算其中蕴含的法则百不存一,它也绝不会被一个不到三十级的‘人类’所压制!你和持剑人正面对峙过,应该能看出少许端倪。”老人的眼中淬出两道精光

  “我问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压制住了魔剑?搞清这一点,你就能大致明白我的计划了!”

  仿佛有一道闪电击中了兽人少女的身体,两个音节自然而然从她的胸腔涌出,蠕动在她的喉咙中,她抖动着吐出了那个词汇

  “剑鞘.......”

  记忆之门豁然敞开,将她这些天内不忍想起又不得不想起的画面再次放映在她的脑海中。

  是了!就是这样!那副银色的剑鞘!能承受那种寒气的材质!简直就像是.......

  “冰霜巨龙的龙鳞制成的剑鞘.........”大萨满枯瘦干瘪的手握住拐杖,在地上轻轻敲了两下。

  这确确实实是一个极大的盲点,试问谁会略过那仿佛能冻结一切的魔剑,转而去关注那华而不实的剑鞘呢?

  菲特的脑海中瞬间被几天前那道冲破天际的冰蓝色光柱所占据,那是她一生中见过的最宏大、最瑰丽、也是最有威胁的魔法。

  相比之下,她引以为傲的法术就如同皓月下的米粒之光。

  可惜兽人族群中懂魔法且能感知到光柱中惊人魔力的兽人不多,而大酋长更是及时宣布那只不过是人类新型的照明魔法......没见识、智力又底下的兽人们自然对领袖的话深信不疑。

  大萨满虽有心告知真相,但却已是无力回天。

  大部分底层兽人并不了解“冰霜巨龙”这个名字对于兽人、对于整个北境的意义,但菲特了解。思考到这里,她逐渐理清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条几千年前号称熄灭神山、将整个北境化为冰原的龙,的的确确在人类一方,且明显和对面高层的关系很不错,否则凭什么允许人类拿自己尊贵的名讳编纂如此滑稽的曲目?那个人类凭什么拥有一副由她鳞片制成的剑鞘?

  有时候,事物发展的真实轨迹往往与你的想象背道而驰,泾渭分明。但这并不妨碍你得出一个相对正确的“结论”。

  兽人一方能有这种考虑也无可厚非,毕竟他们根本不了解龙族,其实整个大陆也没有几个生物敢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自己很了解龙族。

  认识辛德拉的人类最开始都会觉得她和“冰霜巨龙”这个震古烁今、在各类史书中大放光彩的名字不太相称,但相处一段时间后就会清楚地见识到太古龙的威严了。

  此等威严并非时刻揣在身上,像一个迫切于稳定自己权柄的帝王般刻意地表露,而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

  这样非但无损她的威名,反而还增添了一丝神秘感与高深莫测。

  至于拿她的名字狐假虎威.......此事完全是出自古涅的手笔,辛德拉一向对他极为宽容。龙鳞剑鞘确实体现出她和古涅之间的关系匪浅,但其中的缘由就连当事人自己都不太明白。

  看,内情和菲特所想的完全不同,但最后得出的结果却是别无二致。

  但难道凭这就能推导出兽人必败的结局吗?

  “龙族....可它们....不是有契约束缚的吗?不能出手的冰霜巨龙对我们又能有什么威胁?”她内心深处还是希望战争继续下去的。

  不光是因为越来越严苛的生存环境与越来越紧缺的资源。她还有不得不报的血海深仇,还有不得不杀的人。

  “唉......你们为什么都那么笃信契约这种东西呢?契约存在的意义其实并不在于遵守,而是在于等待。”老兽人空荡荡的声音于整个帐篷内回响,似乎对解释这件事情感觉到了由衷的疲惫。

  “她不过是在等待足够大的利益,或是一个充足的理由来撕毁它!你要记住,契约对于比你强大太多的生物只是一纸空文,你要是还沉浸于这种虚假的安全感之中,就等于将自己和族人的性命拱手让人!”

  智商足够,但阅历尚浅的菲特被父亲唬得一愣一愣的。

  那么强大的龙在敌人那边,我们怎么能赢?她忍不住在心中呐喊,但还有一个疑问萦绕在她的心头。

  “就算我们必输无疑,您......为什么要让.......兄长去打头阵?这一切又跟战争有什么联系?”

  “作为第一个提出后撤的部族,即想要坐收渔翁之利,又不能被别人看作是未战先怯的懦夫,我没有别的选择.......即使这会让我族背上暂时的骂名。”

  父亲隐晦的坦诚使得菲特头脑有些发晕,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嘴唇微微发颤,声音却是出奇的平静

  “所以你让足足三万人去送死,还包括你自己的亲儿子?只是为了保全自身?你不光身体老了,心也老了,父亲!”

  “虽然大道理我讲不过你,但我却知道一条最简单的规则——弱肉强食!咱们的部族现在如此孱弱,坐收渔翁之利这种话又从何谈起?!”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能用如此平静的语调说出这番话!或许是因为愤怒已经随着血水与泪水流失殆尽了吧......

  “嗯,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们现在却是很孱弱,但你等着吧,下一次进攻后,我们就会变成‘先知’!因为到时候孱弱的就是他们了!”

  老人扶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从兽皮椅上站起,伸出右手对女儿说道

  “我确实老啦.....活不了多久了.....今天之所以和你说这么多,就是为了让你在有朝一日带领着族人前进,所以你绝不能参加下一场进攻!延续整个族群才是我们应尽的职责!”

  “不.....不......你!还有那个绿皮怪物!你们全都是一丘之貉!为了自己的目的根本不顾别人的死活!死去的几万族人不过是你日后摄取权力的砝码!”

  菲特猛地向后撤了一步,对老兽人那只苍老干枯的右手避如蛇蝎,她只觉得此刻的父亲变得格外陌生。

  望着踉踉跄跄地退出帐篷的女儿,大萨满吐出一口长气,满脸疲惫地跌坐在座椅上,叹息连连,仿佛整个人凭空苍老了十几岁。宛如黄土高原般沟壑纵横的脸上刻出一道道悲怆。

  “蒙哥啊......请宽恕我的罪行....”他嘴里叽里咕噜地念着不知名的语言,苍老的祈祷回荡在帐篷中,却永远得不到回答。

  知晓一切却无能为力,对未来一无所知却干劲满满........究竟何者更为不幸呢?

  抑或是二者皆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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