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哧!”利刃穿过血肉的声音是如此动听,又是如此突兀,好似篱笆被风微微卷起。
几乎所有的北境战士都听到了这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响,转过头来,瞠目结舌地望向那个凹陷附近。
武紧缓缓转身,眉目中满是不可思议。
兽人军官无力地垂下头,怔怔地凝视着那穿胸而出的一抹剑尖,呕出一大口浑浊的鲜血。
紧绷的肌肉逐渐舒缓,只听“扑”的一声,他手中的浸毒匕首就这么无力地竖直插进了雪地之中。
这宛如鬼魅的一剑彻底斩断了他的魔力流与灵魂,失去了魔力的支持,他的匿形效果已经开始褪去了。
惨绿、枯瘦的躯体暴露在寒风之中,他最后的倒戈一击所需要的魔力已经把肉体摧残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而那柄剑则洞穿了他的心脏,只需轻轻一扭,兽人军官就会彻底坠入死亡的深渊。
亚瑟并没有将剑拔出,他的手在寒风中稳如磐石,他有些敬佩这位宁死不屈的兽人战士,并且想在他死前问他几句话。
“人类......你......怎么......咳.....我”先开口的反而是兽人军官,逆流的鲜血灌入喉管,他已经说不出任意一句完整的话了。
“你的魔力技巧确实很难让人察觉,但我可以看见一切魔力的流动,无论它有多么隐晦。”亚瑟的眼眶中金光闪烁,仿佛将漫天雷霆吸入了双瞳。
“魔眼”的确是一切匿形法术、技艺的天敌,兽人军官的这个能力用在正面交战上可谓是作用缺缺,但若是身处这种四周景物没什么变化的环境中时,这个能力就会显得非常可怕了。
所以他这一击本该是十拿九稳,但输就输在了“使用了魔力”这个点上。
这完全不能怪他,毕竟谁能料到在这鸟不拉屎的小山坡上,居然会有一位在阴差阳错之下吸收了潘多拉贡骑士的灵魂残片,从而导致自己也拥有了些许“魔眼”天赋的狗屎运主角在呢?
亚瑟,一个一文不值、崛起于阡陌的穷家小子,先是不知怎么着得到了一柄世所罕见、仅次于冰之傲慢且只有他才能完全驾驭的宝剑,又是在一系列阴谋诡计中存活了下来,还因祸得福,成为了潘多拉贡骑士真正的“继承人”!
他若这样还不算是主角,我就真不知道主角到底是谁了。
“你们兽人为什么非要入侵北境?就不能大家一起坐下来,好好协商吗?”该轮到亚瑟提问了,他明知道面前的这个兽人为了让犸猛象通过而发动了一场胜算悬殊的冲锋,同时也是杀掉了他好几个手下的凶手.......但他依旧问出了这个略显幼稚的问题。
不为别的,他必须将对敌人的敬佩与同情,转化为憎恨与冷厉。
他渴望有一个兽人亲口告诉他——俺们兽人天生就是这样!发动战争、洗劫村庄、屠城的背后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无可奈何”,俺们就是故意这么做的!聆听人类的哀嚎真是让俺的胃口都好起来了呢!
他渴望有一个兽人嘲弄他对敌人都抱有怜悯的心态。因为他已逐渐意识到——在战场上,讲究这套的人往往死的最快。
他急需一个能让人义愤填膺、犯蠢、纯粹的理由,因为他并不是个专职军官,他自始而终不过都是一介拥有些许力量的学生罢了。
听到这个问题,兽人军官的身体骤然抖动了一下,他张开咧开颤颤巍巍的下巴,对着身后那连摸样的不清楚的人类少年发出如咒鸦般凄厉、断断续续的笑声。
“哈.....哈哈.....预言,雪原被.......永恒的冰雪覆盖......你们........”嘲笑带来的抖动彻底撕裂了他千疮百孔的心脏,只见他的头颓然一垂,随后就直挺挺地跪在了雪堆之中。
断魄的“斩魂”效果可不受亚瑟的控制,再加上他之前那严重的内出血,能讲出这么多个字已经算是个奇迹了!
亚瑟从那具逐渐失去温度的尸体中轻轻将剑抽离,快步走到正面,想看一眼这位兽人高手的脸。
兽人军官满脸是血,但那一抹带着七分嘲弄三分诅咒的笑容还是被冰雪女神轻易地固定在了他的脸上,看得人唏嘘不已。
亚瑟叹出一口白气,感觉胃里一阵翻腾,他非但没有达到自己目的,反而凭空多出了一个疑问——预言又是什么鬼东西?他甩了甩头,试图将这种杂念迅速驱赶出自己的大脑。
“统计伤亡人数!还在这儿干看着干什么!”大难不死的武紧见队长一副冥思苦想的苦瓜脸,只得亲自代劳。
确认士兵们都去各忙各的了后,他才长舒一口气,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后贴近亚瑟,低声道
“大恩不多言谢了,亚瑟老弟。”四下无人时他的称呼也变得亲切了许多,“要不是你出手及时,我这条命还真得交代在这儿。”
“没事。”亚瑟随便地应了一句,双眼还是直勾勾地盯在那跪坐不倒的尸体上。
“你为什么对这个敌人这么上心?”
“你觉得他能有多大?”少年问出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大概六七岁吧,绿皮的生长周期短,寿命也短,大多数不是早早战死,就是在送死的路上。”壮汉耸了耸双肩,坦诚地回答,作为一个从军十几年的老兵油子,他对这种事情已是司空见惯。
“你......千万不要告诉我,你开始同情起这可悲的种族了。”见亚瑟沉默异常,武紧顿时恍然大悟。
“我刚刚亲手杀死了一位前途无量的战士,他和我们一样,都是这片大地上的生灵,为了族群的生存做出任何事情都不为过。”亚瑟挑起斗篷,将断魄剑身上沾染的绿血抹净。
“当然,我虽对他们的行为表示理解,但却绝不会赞同。”他还算拎得清,没给旁人落下“通敌”的口实。
“你在击败了一个强大的敌手后居然毫无成就感,这可真是太.......”没读过几天书的粗人自然不可能一拍脑门就想到合适的形容词。
“你会觉得我这样的人很虚伪吗?”
“不,恰恰相反,我认为你是个很真诚的人,亚瑟老弟。我敢断定,你今后若是不英年早逝,肯定会成就一番事业。”武紧信誓旦旦地保证,大力拍打着少年的肩膀,“因为你天生就拥有身为一名战士最为宝贵的品质——忧愁。”
“嗯?为什么是忧愁?”武紧莫名其妙的用词让亚瑟彻底摸不着头脑了,“大家一般夸赞一名战士时都会说他武力强大或是技艺高强,要么就是说上点关于荣誉的东西......什么时候‘忧愁’这个词成了最宝贵的品质了?”
“哈,作为你救我一命的谢礼,我就来给你讲讲我的个人理解吧。”武紧将盔甲上的雪花扫落,一屁股坐在一处没有积雪的地方上。
此处离兽人的主营不到三里路,按道理来讲,火炮队应该马上撤离了。但大家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且还需要紧急处理伤员、带走同伴的尸体、整理装备.......的确需要一段时间来调整。
于是亚瑟索性也一屁股坐下,他的魔力储量已经空空如也,刚才不过是在强装样子罢了。
“雷狱”的剑招威力无穷,相对应的损耗也极大。话说那种规模的磁暴线圈真的还算在“剑术”的范畴中吗?
“你有十分钟的时间。”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情做,不妨听听他到底有什么“人生经验”。说实话,亚瑟并不认为武紧能讲出什么动听的大道理来。
士兵们正忙着抓住兽人尸体的腋下,拖曳至山崖边,随后将它们一股脑地甩了下去,而两位队长自然是不需要干这种脏活累活的。
亚瑟并非不想帮忙,但自从他接管这支队伍的指挥权的那天起,古涅就颇为正经严肃地告知了他一条军队中的准则。
你作为指挥官,可以没有架子、可以爱兵如子、可以大大咧咧甚至开点带颜色的玩笑.....但却绝不能做普通士兵应该做的工作!
人类军队的构成是阶级分明的,各个层级之间有着相当明确的界定,若是领军将领失去了这种威慑力、朦胧感,那就很容易引起内部混乱,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好心。而这就是为什么每个将领都会有属于自己的住所、卫队以及浴缸的原因所在了(疑似节选自《辛德拉语录》)
亚瑟起初的确有些无法接受,但到现在已经逐步理解了。
他倾力一击的雷电击垮了百十来号兽人、而武紧的指挥则非常完美,甚至还在一对一的决斗之中几乎杀死了对方的首领。
他们两个表现得已经非常尽职尽责了,而接下来,就轮到这些士兵们尽职尽责了。
“你应该见过不少那种特别喜欢战斗,尤其是喜欢跟强大的对手厮杀、而且乐此不疲的人吧。”
一听此言,亚瑟的脑海中首先闪过的就是古涅和厄露恩在战场上宛若鬼神的身影,那两个人真是他这辈子见过的人中,堪称战斗狂人的人了。
厄露恩就暂且不提了。虽然古涅在学院里极其克制,但从他平日不加伪装的一言一行以及有数的几场战斗中,很容易就能发现杀死强敌的这个过程的确让他心潮迭起。
作为古涅第一学期的室友兼损友,亚瑟相信自己没看走眼。所以他沉吟片刻,慎重回道
“你们北境人难道不都是这种人吗?”
“哈......确实。”武紧苦笑一声,有些难以反驳,“力量能轻易成就一个人,也可以很轻易地改变一个人。嗜战如命的人在这里比比皆是,甚至就连殿下本人都.......”他欲言又止,仿佛在这寂寥空旷的雪原上都不敢“妄议朝政”。
“咳咳.....总之,对于战斗以及强大的敌人愈是期待、渴望,你就越可能失手,因为没有人是常胜不败的,走钢丝的人迟早会掉下来。”
“但这跟‘忧愁’又有什么关系?”
“沉溺于力量带来的胜利会让人变得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这样的人就很容易被人操纵或是犯下什么大错。”武紧轻抿双唇,从怀中掏出一个行军水壶,灌了两口水。
“而一个真正的战士会公正地评判自己、会迷茫、会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困惑与不解、会怀疑自身........这就是所谓的‘忧愁’。”
亚瑟的心脏猛然一跳!因为武紧恰好说中了他这几周一直烦恼的心事。
“你之所以会问敌人那种问题,不只是出于同情与好奇,对不对?”
锐利而富有穿透力的目光扫视而来,让亚瑟的眼神变得有些躲躲闪闪,臀下开始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哈哈,别紧张,我可没说这是一件坏事!”武紧嘿然一笑,亲切地拍了拍亚瑟的右肩。
“可是......身为军官,却去同情敌人,对自己的使命感到迷茫与不解......这不是很严重的失职吗?”亚瑟真没想到身为老兵的武紧居然会说出这种话!但这位大哥性格一向爽朗大方、在太初关守军内声望极佳,应该不是在故意唬他。
“唉,老弟,你充其量只算一个临时军官,还是少爷的朋友,你还有大好前程,这场战争只不过是你人生中的一个片段罢了。”他指向附近那些忙忙碌碌的军士
“我们这么想当然是错的,因为军队最不需要的就是‘思考’,但你不一样,你的忧愁与义举很有可能在不远的将来拯救许多人。”
亚瑟顿时有些受宠若惊,他没想到自己这么一个毫无特色、干嘛嘛不行、只会跟在别人屁股后面的人居然会得到如此高的评价。
“笃定自己是在做一件极其正义、完全正确的事情是很恐怖的。”武紧突然变得异常严肃,脸上的肌肉线条绷得宛如刀锋般凌厉。
“因为只要是人就会犯错.......恐怕只有教会信奉的那个神才不会犯错。激昂与热血终究不会长久,时常反省、怀疑、思考自己的所作所为才能勉强让你今后错的不是那么离谱。”
“你说的很有道理,一时的煽动确实不能长存。”亚瑟轻声说道,蓦然仰起头,用已经转化为一汪金色的瞳孔直视武紧的双眼
“所以你反对将兽人俘虏押送给金龙商会当奴隶这件事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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