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老话叫做“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大致意思就是——尽管兔子小巧灵动,但在绝对的暴力面前仍是不值一提。
哪怕技巧再怎么高超,哪怕能预知未来,在极致的蛮力面前,某人那引以为傲的“距离把控”也就失去了意义。
俗称“乱拳打死老师傅”,纵使这位“老师傅”体内寄宿着一位神灵的记忆。
钝器碰撞的巨大声响贯穿云霄。
古涅的身体好似一颗惨遭全垒打的棒球,在“球棒”的作用力下朝天边直飞而去!
这一击的最低限度就足以让没有多少魔力护体的人类开膛破肚,在飞行过程中变成一滩烂泥了!
但他却没有。
只是右臂附近的肩胛骨以及胸骨大面积粉碎性骨折了。
这点小伤,对于他来说本就不痛不痒。
魔王的确限制了他的魔力,却没有限制他的再生能力。
在魔力加持下穷追不舍的恶魔身形幻化为一道乌光,出现在古涅瞳孔的余光之中。
被魔光浸染的利器猛地戳出!再次将他朝斜下方击飞。
恶魔发出饿鬼一般的咆哮,继续追击。
钝器声再次响起,人类少年渺小脆弱的身体在空中不断凌乱抽搐,如蜉蝣、似柳絮。
“太慢!太弱!太脆!太轻!区区人类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战胜我?!!”
恶魔只是机械、连贯、迅速地挥舞着武器,向整片冰原倾力展示着毫无怜悯的暴虐。
情形似乎在肉眼可见地急转直下,古涅也从掌控局势的一方变成了被单方面殴打的一方。
他目前只是在勉强支撑,既没有反击的机会,更不见活命的希望。
事情本该如此的。
“咔呜!咳咳咳啊!”高速移动中的恶魔忽然捂住腹部的伤口,自喉咙中喷出一口浓郁的鲜血。
他的动作仅仅暂停了一瞬,马上又把古涅凌空甩向千疮百孔的岩壁。
空气中激荡的钝器敲击之音,与钢铁撕咬血肉的声音完全不同。
因为恶魔每一道声势浩大力如千钧的攻击都无一例外地打在了古涅的右手上。
由冰之傲慢凝结而成,天上天下恐怕没有几件东西的硬度能与其媲美的右臂。
虽说无法躲避,但退而求其次的“阻拦”还是不在话下的。
经历了狂风骤雨狗急跳墙般的攻势,冰霜手臂依旧是那么的晶莹剔透寒气四溢,不见一丝一毫的裂痕。
古涅近乎计算到了每一波的受力方向,并且对于时机与卸力的把控更是达到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境界!这才使得他的损伤程度仅仅止步于内出血外加半侧骨骼瘫痪。
重点从来就不是“规避了多少伤害”,而是“在中途对敌人造成了多少伤害”。
古涅可以做到,用一种堪称神乎其技的方法。
恶魔身躯之上存在着两道由血刃割出的伤口,两道既没有伤筋,更没有动骨的伤口。
可伤口会在剧烈运动下开裂,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每一次撞击,每一次嗡鸣,都会在冰霜与肉体之间产生“共振”。
这是一种由接触而产生、冰与火而孕育、过程堪比魔王凝聚“反物质”却更为微小精密的“共振”。
它将在数秒内崩裂受害者的伤口,搅乱对方的魔力流向,侵蚀恶魔的五脏六腑!
这一切仅仅靠留存在伤口之内,那几滴看都看不到的血痕!
此等“神乎其技”可以说是一个活生生的悖论。
因为掌握此等手法的“人”必定实力超群对魔能粒子的掌控鞭辟入里,至少也应该是跨过魔力极限的“高等生物”……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陷入苦战。
区区一只男爵级别的恶魔,理应呈现出绝对碾压的姿态!这才是对顷刻间生搬硬造出“共振”之法的怪物,最为基本的尊重。
这法子只有在现如今这种特殊到不能再特殊的情境下使用,既没有实用性更没有一丁点借鉴意义,故此,完全可以称作是不可复制的“生搬硬造”。
除非,除非……祂想要解锁类似于“闭着眼睛高空走钢丝”的成就。
当一个存在无所不能到一定地步,也就意味着无聊到了一定的地步,做出“自缚双手,封印绝大部分魔力,拖着半残之躯挑战恶魔男爵”的小事,亦是不足为奇。
无数次被吹飞,又无数次地返回原地,目不暇接的攻防逐渐变成了一场单调的直播回放。
旁观者任谁都会认定,古涅无法支撑太久,最终必定会被倾盆大雨般的暴力所蹂躏致死。
可是……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啊,啊???
“为什么……凭什么你还能……”
人类少年表面上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没有一丝魔力蕴含的凡人之躯;依旧是处于极端被动的身体动作;依旧是被巨力拍进另一撮泥土中;仿佛一片随波逐流的枯叶。
但他所做的不仅仅是“随波逐流”,他还将一切的作用力、风与雪、山与土……乃至于敌人的招式纳入了名为“古涅”的运动体系之中!
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没有任何无用的动作,只是自然而然地与这片天地融为一体,回归本属于自己的模样。
造物主原本的模样。
【不要试图达到本王这种程度。】
“为什么?”
谁知支配王对恶魔浸满血泪的嚎叫置若罔闻,反倒像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高人开始循循善诱起古涅来。
祂其实和魔王一样,对包括人类在内的各类低等生物毫不在意,不如说祂特意将这种“是否在意”的权利留给了某人。
【首先,只有纯粹的博萨斯才能踏入神之领域;其次,掌握这招后再搭配上你天生的血魔力,会使得绝大部分生物在你面前失去挑战性。】
仔细一想——光是靠肉身凡胎就能击败一只男爵级别的恶魔……那配合上潜力无穷的魔力,岂不是天下无敌了?确实,会在战斗的“根源”上俯瞰众生。
“天下无敌难道不好吗?”
【当然不好,它就是致使本王被困于乏味牢笼之内的元凶。】
“啧……”古涅似乎还有什么话想不吐不快,可整场战斗已然迈入尾声了。
“呀啊啊啊啊啊!去死!区区一个人类!死啊!”
恶魔奋力嘶吼着,将全部的魔力灌入四肢与长戟中,朝古涅横扫而来!
他全部的精、气、神都注入了这一击内,哪怕自己下一秒就会爆体而亡,他也必须要完成魔王陛下的命令!
凄厉的灰白色弧线划过天空,划过山峦,划过冰雪。
无疑是他这一生最绚丽最精彩最壮观的一击。
然而。
【爆血。】
“噶啊呃呃呃……”数条血色荆棘自恶魔皮囊下倏然刺出!非但化解了他的招式,更将他禁锢在了原地!
魔力运转到极限就好比成了一只拼命吸气膨胀成气球模样的蛤蟆,只需要一根最细微的尖针,轻轻那么一戳!
古涅闲庭兴步地走到敌人身旁,随手将血剑插进了对方的胸口。
“砰噗唔唔!嗒哒、嗒嗒哒……”
一朵美丽的血绒花盛开了。
恶魔的皮囊是它的花瓣与花束,滚落的内容物是它的雌蕊,喷涌而出的血浆是它的雄蕊。
硕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昏黄的眼眸注视着飘落的白雪。
浑浊的硫磺血液污染着大地。
哪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恶魔男爵都没能从魔王的支配中解脱出来。
在使命感的驱使下,他极不甘心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宛如什么通关奖励一般,阔别许久的魔力终于在血管中涌动了起来。
拜其所赐,他也终于察觉到了虚空之中的一缕非常隐匿的魔力波动。
每个生物的魔力波动或者说气味、形状……都是有所不同的,就如同人类的指纹各有千秋一样,魔力波动便等同于适魔者之间的“身份证明”。
所以对于能辨识出差别的强者来说,根据对方的魔力形态认人,可以说是再常见不过了。
当然,前提是你们必须见过面。
支配王几乎在一瞬间就获悉了来者的身份。
一团红光自尸体内飘出,缓缓落在他的手上。
恶魔这个种族最为关键的东西——心脏,就这么被古涅攥在了手心中。
“出来吧,已经结束了。”
话音还尚未落下,冰蓝色倩影便出现了在凌乱的战场上。
优雅又整洁,与血污遍地的肮脏深坑格格不入。
可伟大的太古龙完全不顾平日不沾一丝尘埃的洋裙染上层层污泥,单膝跪地,竖瞳内的幽蓝更胜以往,小脸绷得非常之紧,长长的睫毛在不断抖动。
古涅……不,太阳神熟悉这种表情,那是一种激动与战栗、亲近与敬畏并存的情感,一种祂早已厌烦的表达方式。
“父亲、父王!您,您终于……”
自辛德**场以来,她就从未如此磕磕巴巴、口齿不清过,可现在,她的眼中竟闪烁起了某种类似于“留守儿童仅有在除夕那几天方能享受到血亲关怀”的希冀之光!
可真情流露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古涅冷漠且波澜不惊地打断了。
“我只是一段记忆,一段混杂了本王与孤,残渣的……记忆。”
“不……不,父王您,一定是睡糊涂了……您已经有五千零二十二年……”
神的伟力无法震慑到一只恶魔,却足以令终极生物语无伦次,不知所云。
辛德拉已经有太长太长岁月没有见到龙神陛下了,久到她已经快模糊了父亲的容貌与神态,可唯一铭记于心的还是那份无处不在的威严!
所以当支配王有话想说时,她只有低眉顺目地闭嘴。
“不过是个午觉,本王可还没有老糊涂。”古涅边说着边双手背在身后,自臣子颤抖的身侧经过。
午觉?您、你居然把这……五千年叫做“午觉”?!
冰霜之龙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活多久,但她知道的是——五千年可是足足占据了她整个生命的六分之一!她还能有多少个五千年?!
太漫长了!太漫长了!漫长到她心底竟开始对父亲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怨恨!
可她本不应该产生这种情绪!更不应该怨恨自己的创造者!
“呵,这世上本就不该存在什么‘应不应该’。”
坏了!辛德拉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了起来!
太久没有觐见神王,她居然忘了“一切念头在博萨斯面前都一览无余”这件事了!
尤其是当你做了几千年的大魔导师后,自然不会去防备什么“读心术”了。
“起来,到本王这儿。”古涅看向逐渐消失在地平线下的太阳,品味着黑暗降临前的最后几分钟。
平日里目中无人的龙立即站起,裙子上的污泥不知何时一扫而空,乖巧地站在人类少年的侧后方。
如果她把尾巴露出来……肯定是在不停摆动的吧。
无论是达到何等年岁取得何等成就的孩子,在父母面前仍旧是没长大的孩子。
即便她追逐的只是一个幻影。
“你策划这场戏并不是为了支持夜诃华,而是为了逼迫本王苏醒。”
“…………”
“你甚至诓骗了自己的妹妹,来进行一场你根本不在乎输赢的赌局,就是为了给我、这具身体施加压力。”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辛德拉长呼出一口苍蓝色的冷气,微微向前靠近了几毫米。
“所以,问你想问的问题吧……孤准许了。”
“命令、命令,父王!下一个命令,我接下来到底、该做些什么?!”辛德拉面沉如水,仿佛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但体表上“龙化”的特征则越来越明显。
“事实证明那个女人根本无法承载您的权能!她失败了!人类怎么可能成为下一任龙神?您必须要回来,否则……”
“本王很喜欢你之前做的那些布局,将这具身体拖入到一个又一个争端中,本王很喜欢。”支配王竖起一根手指,轻描淡写地就让辛德拉再次噤了声,简直就跟故事中的巴甫洛夫一样。
同时为了表达出稀缺的情感,他还特意强调了一次。
“本王知道你将我当成了替代品……”
“替代品?不不不不不,没有人、没有任何生物能替代您!”
又一次迈步,可父女之间却仿佛始终隔着一段距离,无论是以光年计算还是以毫米计算,距离,就是距离。
她想要触碰,想要倾诉,想法发泄……却什么也做不到。
你对本王来说什么都不是。
没有价值,没有兴趣,不感兴趣。
本王既不关心你的想法,更不在意你的……为什么,不让,本王说出来?
数段纷乱的记忆与画面挤满了人类的大脑,无数跨越时空跨越次元的形象与眼前的“女儿”重叠在了一起。
因练习法术而冻伤手指的她;受到微不足道的褒奖而偷偷傻笑的她;玩具坏掉后嚎啕大哭的她;消失在门扉另一侧的她……使得名为“人类”的脆弱生物鼻子有些微微发酸。
一股澎湃又永恒的情感暂时取得了上风。
“很好。”古涅关节颤抖着将那只尚且温暖的手轻轻放在辛德拉头顶,“很好,替代也好不替代也罢,你就尽管去做些你想做的事吧。”
手轻轻揉搓起来。
像是在抚摸一只呜咽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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