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不能让你那个跟踪狂副官,稍微收敛点吗?”
古涅双手交叉,目不斜视,但眉头却在狂跳不止。
其实这也难怪,任谁在享受久违的约会时身后跟着两个明晃晃的电灯泡,都不会太过高兴的。
“没关系,我早就习惯了。”
奥菲莉亚双目也是直勾勾地瞪着眼前的墓碑,嘴上答非所问。
“那难不成就让他们这么看着?”
“有什么不好的?咱们光明正大、光明磊落。”
“开玩笑的前提是你首先要面带微笑。”
“你错了,想逗笑别人的人反而先笑了……你说别人还会笑吗?”
“嗯……有理。”
“我说的话一向有理。”
两人无声地相视一笑,手臂与手臂之间的逐渐缩短。
“你知道现在大家都怎么称呼你吗?”
“北境英雄?”古涅呲起两排白牙。
“是北境屠夫。”谁知对方接下来脱口而出的几个字却令他大跌眼镜。
他毕竟跟辛德拉在外边儿转悠了两天,对于目前翡冷翠内外流窜的传闻还并不是很了解。
“虽说你赢下了这一仗,但人们都说你杀孽太重,就连已经投降沦为奴隶的兽人都不放过。”奥菲莉亚语气平缓地补充道。
古涅顿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但却又有苦难言,只得兀自涨红了脸,宛如一根快要原地爆炸的辣椒。
“而且据传你在正面战场大胜之后,还不满足,甚至只身追到了兽人的老巢中,将那里的老弱妇孺全部………”
这回他是当真百口莫辩了。
因为这在某种程度上无疑就是“事实”。
他确确实实亲手将兽人最后的根据地,毁于一旦!
而且远不止兽人的“老弱妇孺”。
“等等,咱们那位敬爱的学院长大人就没出现在这些流言蜚语中吗?”
“当然。”少女轻咳一声,转换成一种夸张的声调,“冰霜之龙大人原本不愿干涉人族与兽族之间的争斗,但迫于自己爱徒的请求,只好不得已地动用了一番神威,为兽人降下天罚……”
“他奶奶的!”古涅实在忍无可忍,他本不想在扫墓的时候大爆粗口,但如此面目全非颠三倒四的言论已经燃尽了他最后一丝耐心。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你现在都气得上蹿下跳了,我要是早告诉你,你昨天还有心情开庆功宴吗?”
“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咯。”古涅怒极反笑。
“你当然需要感谢我,因为这消息,本就是我推波助澜传出去的。”
墓园外刮来一阵刺骨的寒风,均匀地拍击在高大的墓碑上。
静,实在是有点儿安静到让人毛骨悚然,但一想到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也就随之释然了。
那两个电灯泡亦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调低了亮度。
“哼,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古涅变脸如翻书似地将满面怒容融化在寒风之中,转而阴恻恻一笑。
这其实并不难猜,因为流言蜚语顶天也只是流言蜚语,绝不会有那么多细节吻合的部分。
知道古涅这一系列行动的人不多,敢做出这种事的人更少。
所以他相信奥菲莉亚绝对有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
即使没有那么令“人”信服,只要令“他”信服就足够了。
“你懂不懂‘树大招风’这个道理?”
“懂倒是懂,可我这棵树原本就足够大了。”古涅歪了歪头。
“这回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如果说你以前只需要承受北境这一边的风波的话……那你现在无疑是要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风吹雨淋了。”奥菲莉亚先是翘起食指,随后又四指并拢做环握状。
“哈,你难不成以为我会怕吗?”
“我当然不觉得你会怕,但怕不怕与准不准备预防手段是两回事。”
“这就是你的‘预防手段’?”
“没错,咱们总需要未雨绸缪。”
“未雨绸缪什么?”
“圣典。”
“圣典?那是什么玩意儿?”古涅眼珠一转,佯装不知。
“你去过梵蒂冈吗?”可惜对方压根不吃他这一套,开始在崭新的墓林内缓缓踱步了起来。
“去过两次,不过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那你就应该知道哪里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你们圣光教的心脏、神经中枢?”某人决定装傻装到底。
银发少女回过头深深地看了古涅两眼,终于叹气道:
“那是人类这个种族自古以来绝大部分欲望与扭曲的聚合地。”
“人类的欲望会造就繁荣。”
“繁荣之后呢?除了毁灭不会再有别的。”
“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古涅连忙大摇其头,极富见解性地指出:“圣城至今依旧繁荣,也不曾陷落过。”
“由盛转衰总需要一个过程,过程总需要一些时间。”
“你凭什么就笃定圣国会‘由盛转衰’呢?而且就算当真如此,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那你凭什么就认为圣国不会‘由盛转衰’呢?你同样拿不出半点证据。”奥菲莉亚翘起嘴角,抛出一连串反问。
“喂喂喂,你这套理论简直毫无逻辑,而且根本就全都是在假设啊!”
“所以才叫‘未雨绸缪’。”
古涅瞪大双眼、喉结止不住地颤动,顿时感觉自己已然落入了这厮的环环圈套当中,虽然还有狡辩的余地,但实在是提不起兴致了。
“你觉得你葬送兽人百万大军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桀哈哈哈,还能是坏事不成?”古涅的笑声都有些跑调了。
“现在之所以是好事,只是因为你还没有失败,其实所有人都在盼望亲眼目睹……你‘摔’下来。”
“我实在有点儿搞不懂你在说什么了。”某人故作紧张地伸出手摸了摸少女温热的脑门儿。
“当你得胜时,自然会受到追捧;可当你失败后,追捧往往会瞬间转化为落井下石的谩骂。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就会被丢弃,这就是圣城的做法。”
“我明白了。”古涅似懂非懂地摇头晃脑了起来,“就像你对待你妹妹一样。”
没有人能预料到他会在此时此刻说出这句话。
就连他本人都没有预料到。
因为他本就习惯且擅长“临场发挥”,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往往并没有什么“事前演练”,总会鬼使神差地讲出一些非常不合时宜也非常不该明讲的话。
但往往这种人方能令敌手大吃一惊,方可……能他人所不能!
可偏偏奥菲莉亚却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点!
非但冷若冰霜的俏脸上没浮现一丁点动摇,嗓音更是没出现一丝一毫的波动!
“这也是我为什么要让你避一避风头的原因之一。”
她的回答实在是太过平淡、太过……流畅自然,简直就如同古涅上一句质问的是——“咱们一会儿早午饭吃什么好啊?”
“额啊?”他惊得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
“如果一个经脉寸断、魔力源流都开始反噬己身、寿命寥寥无几的人突然变得活蹦乱跳、健康无比……你会怎么想?”
“我肯定会认为她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哪里来的‘灵丹妙药’?”奥菲莉亚的反问宛如连珠炮一般轰击在古涅的脸皮上,迫使他不得不板起脸仓促回防。
“我哪知道?”他伪装出来的惊讶与惶然堪称浑然天成,但在老相好面前却脆弱单薄得好比一层窗户纸。
“你不知道我知道。”
“…………”
古涅几乎已准备默认了。
他发现——比起在意龙族姐妹或是人族姐妹之间的龃龉,管好他自己这堆烂摊子才是重中之重。
无论这个没救了的世界、社会、种族内发生何等惊天地泣鬼神的烂事,都不会比他有幸获悉到的“一小部分博萨斯真理”更夸张了。
他甚至在此刻感觉自己的情绪变得愈发麻木,已经不会再轻易产生什么喜怒哀乐了。
“还能有谁?当然是冰霜之龙赐予的‘灵丹妙药’啦!”
“啊、啊啊啊?!”某人的下颌骨都差点摔在地上。
他是万万也没想到,对方会胡言乱语到这种程度!
不是……你之前不还说什么“冰霜之龙大人原本不愿干涉人族与兽族之间的争斗”吗?怎么转过头这条不食人间烟火的龙又抬起袖子给予凡人灵丹妙药嘞?!这不是前后矛盾吗?
“矛不矛盾根本不重要,只要有一个足够瞩目的引子,大众就会自动推导出一个离事实十万八千里、破碎又可笑的结论。”亚历山大小姐虽然并没有展露笑容,但眼睛却在悄悄吞吐着笑意。
“你的‘引子’就是辛德拉?”
“她不正是一棵适配程度显而易见、历史战绩辉煌、而且还怎么刮都刮不倒的‘参天大树’吗?”
古涅终于后知后觉地挑起眉毛、拉长嗓音,缓缓道:
“你的意思是……她非但能承受我的行为带来的荣誉,更能承受未来或许会出现的恶果?”
“是的,因为她根本不在乎人类想要做什么,而你、却不得不在乎。”
“哈哈哈哈哈!我也可以不在乎。”某人已笑得非常勉强。
“你知道那场雪崩误伤了多少人类吗?”
“额……不知道。”古涅潇洒地摇了摇头,沉痛地摊手道:“战争总是要死人的,说实话我已经让己方的损失降到了最低……误伤什么的也是非我所愿啊。”
“确实战争总是要死人的,但你更应该知道——你的敌人可不会去迁就你的难处,他们只会尽量放大你的每一处瑕疵、每一个缺点、每一件可以被中伤的往事。”
“所以你才会选择辛德拉当我的护身符?”
“我们也没有第二个选项,尤其是在你得罪了金龙商会之后。”
“哼嗯……我相信你还没问过她老人家的意见吧!”
“她利用你的时候又何尝问过你的意见?”
这句话着实是说进了古涅的心坎中。
他并非想要反对奥菲莉亚的提议,不如说“将一切阴谋论归结到伟大的冰霜之龙身上”更是与他之前的想法不谋而合。
他只是单纯地想要获悉少女的意图而已,他认为这是一种思想境界更为高深的“约会”项目。
他甚至觉得辛德拉完全不会有任何反应。
因为当一介生物进化到“半神级别的天灾”时,外界的一切中伤与流言蜚语都会自然而然地消弭于无形之中,余下的仅是阿谀奉承以及顶礼膜拜。
简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他“还不够强、活得还不够久”!
但古涅却绝不愿坠入寻求力量的永恒虚无当中。
因为再怎么追求力量,也无法超越……
身为“主角”本就应该循序渐进,不能总想着一步登天、一口吃个胖子,人总还是要脚踏实地、砥砺……
“既然你没意见,那就这么办了。”奥菲莉亚及时打断了他的心灵鸡汤,挥了挥手,招呼不远处的那两个电灯泡过来。
呵,我敢有意见吗?我能有意见吗?
古涅只得苦笑。
他身边的这些女人总是在小事上斤斤计较,在大事上又从来不真正意义上地询问问他的意见。
虽然他确实没有什么意见。
他趁这个空档抬头仰望起那一座又一座光滑厚重的墓碑,扫视每一个刻在石板上的姓名,心中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既不会因为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而欣喜不已,更不会因为士卒的凋零而闷闷不乐。
悲喜只会存在一瞬,之后的情感不过是水滴落入心湖后产生的涟漪而已。
古涅再难以找回几天之前的暴怒与悲伤了。
只是那些感觉还停留在他的体内,无法轻易散尽。
他不由自主地瞥向自己空空荡荡的右臂袖管,牙齿紧紧咬合又松开。
左手紧握住冰之傲慢的剑鞘,随后又落寞地松开。
他并不后悔自己之前那一系列疯狂的行动与选择,只是兴奋之余难免会有些唏嘘。
他不久前极尽暴力,靠杀戮与践踏满足自己那颗干涸的内心……
可现在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如浪潮退去,依旧贫瘠的河床。
这个世界究竟哪里出错了?
他现在莫名渴求一种能够恒久燃烧的情感。
一种既让人哭又让人笑的东西。
“喂——古涅!”
他似乎听到奥菲莉亚在叫他的名字。
于是他轻轻拍了拍冰冷的石碑,挑起嘴角,如同告别一段过去、与一位旧情人暂时分别。
转身,步入灿烂的阳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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