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 裙红足白

  亭亭翠盖,盈盈素靥;

  妙舞随裙,清歌入江。

  垫场表演种类齐全,歌舞器乐之外,还有些杂技魔术。

  如此又是小半个时辰。

  待晚宴用了八分,宾客们难免都有些酒精上脑的时候,品花会终于进入正题。

  丝竹队伍撤下,两翼架起了大鼓。

  第一位花吟带着面嵌金琵琶小步上台。

  “同风楼,逢梦。”

  女子一身黄裙立于台中,抱着琵琶朝三面施礼。

  与其他人一样,洪范停下杯箸,注视着她。

  若要文绉绉的形容,自然可以写出百千句“窄袖轻罗,暖酥腻云”之类的描述。

  缩到一句话内,大约就是身段更窈窕、妆容更精致的郑芙蕖。

  美则美矣,但也只是美而已。

  逢梦站在数百对目光中,对侧方略略颔首,调匀呼吸,双手空悬琵琶,曲起右腿架在左膝。

  而后她凌空坐下。

  良久的宁静。

  众人屏息等待,却迟迟等不来开场。

  直到情绪由好奇、紧张、焦躁,渐进至有一丝恼怒的时候,逢梦兀然拨弦。

  蚕丝弦离指,同时进行横、纵、扭转、倍频等四种振动,一声铮响。

  这响声经过琴箱共鸣放大,混合紫檀木音柱的自然泛音,散入大气,如潮排开。

  石破天惊。

  洪范呼吸猛地窒住。

  他立刻意识到,楼下这位绝色女子是一位武者。

  不弱的武者。

  琵琶声如珠玉落盘急切不停,颗颗相连,又颗颗分明。

  一时间,楼内好似有风雷激荡,无视屏风隔断,将四重连廊铸成一体。

  舞台两侧,重槌击鼓。

  逢梦垂下右腿,开始舞蹈。

  旋转、跨越、舒展……

  她的运动幅度极大,然而裙摆翻转间,琵琶声丝毫不乱。

  一盏茶功夫,表演走到了最后。

  逢梦步子渐急、指法渐凌厉,最后出胯跃起,将琵琶反架于肩后,飘飘然宛如天女御风。

  四弦一声如裂帛。

  女子落地旋身,姿态定格。

  众人被夺走的呼吸此刻归还。

  掌声如雷,喝彩如雨。

  逢梦行礼下台。

  第二位花吟上来。

  一身素白长裙、头戴银钗,身材高挑如男子,只是格外消瘦。

  “栖霞居,听醉。”

  她三面行礼,说道。

  话音明明很轻,却让全场人都听得清楚,且在三面楼宇间泛起重重回音。

  回音散去。

  一声磬响,绵绵不绝。

  嗡鸣如纱,覆住乾坤。

  听醉于此时开口。

  与所有人的预想不同,她喉间发出的是极为低沉浑厚的鸣音。

  仿佛在世界极低处,熊熊燃烧的地火之间,喷涌出的岩浆气泡。

  音色持续下沉,几乎到令人不适的程度。

  洪范口中干渴,拿起酒杯。

  正在这时,听醉口中迸裂出第二个声音。

  轻盈,尖锐。

  好似剑崖深渊间,自云天照下的一缕白光

  天地重开,世界运转。

  “十年种木,一年种谷……”

  “醒来明月,醉后清风。”

  悠扬旋律拽住了所有人的魂魄。

  一人发出两种声音的演唱,洪范前世有听过,名为呼麦。

  歌者使气息猛烈冲击声带,发出粗壮的气泡音,形成低音声部,再巧妙调节口腔共鸣,强化集中泛音,唱出透明清亮、带有金属声的高音声部。

  但听醉的表现力完全在另一个层次。

  她的声音是如此立体、如此丰富。

  楼檐之间,仿佛有高山隆起,有海沟沉沦。

  整个天地的宽阔,都在左耳到右耳的狭窄听距内得以呈现。

  “古今几度,

  生存华屋,零落山丘。

  一醉都休……”

  一曲终了。

  大部分人甚至没有注意到表演结束。

  直到又一声磬音。

  洪范才意识到听醉已在不知何时退场,而自己手中还捏着一只酒杯。

  杯中空空。

  也不知是其中本无酒水,还是早已被他饮尽。

  “唉,难怪得等席吃完了才请出三位大家。”

  晏雨林叹了一声,吐出嘴里咬了几口的鹿炙。

  “没味了。”

  窃窃私语中,众宾客朝下探看,却不见最后一位花吟出来。

  正奇怪时,一声笑语自上方扬起。

  “明月楼,风絮……”

  丝竹声骤起。

  一道银龙,自天飞降。

  洪范抬头追视,见一位身着大红裙装的女子手持双剑、赤足踏着飞檐,轻盈奔落。

  自左翼楼四楼,至主楼三楼。

  然后折身一跃、舒展腰身,飘然而出五丈之远,落在台上。

  以袖掩面、踮起脚尖,短暂的定格。

  正足够众人看清“裙红足白”两种颜色。

  双剑浸满月光,凌厉舞斩。

  如水银泻地,如清风回雪。

  一曲剑舞结束,风絮旋身一掷。

  咔嚓一声响,长剑精准射入三丈外悬在檐下的剑鞘。

  双臂虚击,展开水袖。

  腰间一抹,抖落银铃。

  鲜亮妩媚的笑声钻入宾客们的耳廓,依偎在耳膜。

  风絮垫步加速。

  她身上系着的风铃开始作响。

  不知何时,三面楼宇的每一层都被推出几块半尺长的木板。

  越过绕台江水,风絮踏级而跃、盘旋飞驰。

  灯光熠熠辉煌。

  但楼角间折跃飞舞的那捧绯色火焰,却更夺目。

  转过主楼,风絮朝右翼三楼奔腾行来。

  就在洪范以为她将要撞入席间的时候,一只雪白赤足自红裙下探出,于雕栏一踏,折身转走。

  人已远。

  铃声、香气,以及犹带温度的笑音,却扑面而来、缠绵留驻。

  芳影一闪即逝,勾去了吕云师的魂魄。

  洪范第一次明白,声音原来也可以有颜色。

  重楼之间,铃声与笑声回转燃烧。

  这一刻,它是红的。

  最后的最后,风絮自右翼四楼一字横跃而出。

  两楼相距甚远。

  正当红裙下坠时,水袖自两侧扬起,束在楼顶空中,一道被染成黑色、几不可见的绳上。

  借此一力,飘影自月下暗渡,消失在另一侧翼楼。

  丝竹声断。

  静。

  寂静。

  落针可闻的寂静。

  片刻后,洪范第一个回过神来。

  单说静态,风絮的姿色并不比逢梦、听醉更美。

  一舞终了,众人心头刻印最深的,是那身凌空飘扬的火色长裙。

  至于隐现于张扬大红之后的俏颜,越是回想,越是淡化。

  越是淡化,就越是不可方物。

  “这是八十两能看的?”

  他叹了一声。

  PS:听醉歌词化用自元好问的《人月圆·重冈已隔红尘断》。

  我猜许多读者觉得花吟的表演有些无聊。

  但我是真花了不少力气去查资料、设计、描写、权衡详略,以至于写出来的表演我自己也很想亲眼一看。

  怎么说呢,就是明知道这玩意是吃力不讨好,还是不想虚写带过。

  书的核心当然是故事。

  但书中世界的实感,很多时候正来自于这些“有的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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