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在周年山从鹿东陵出发至东港镇之前,就已经知道林夕要被撤职查办,但燕来镇江坝一溃,几乎所有人便都知道,即便这份文书发出,将林夕撤职查办了,过不了几日,恐怕林夕不仅官复原职,还会升得更高。
江坝一溃,便说明他的判断极其正确,反而是燕来镇的工司官员监察不利。
调用提捕和典狱的人手,让江问鹤调用镇守军,调用库银,这也变成了不拘小节,舍小保大。
那三间烧毁的牢房又并无犯人逃脱和死伤,相对于数千条人命和数千亩良田,早就可以忽略不计。
银钩坊一案之中,林夕的表现便已经足够惊人,再加上此次**…大多数注意着林夕的官员,就已经只是在等着看,看此次到底会给出什么样的嘉奖。
拦江坝溃,两个大商行的商船都受到影响,死了许多人,燕来镇的官员都死了那么多…这种特别重大的**,消息传递得便更加的快,再加上吏司对于林夕的削职文书都已经下了,就连牵连出发李西平的文书都已经拟定,准备发文,这件事的处理,便需要更加的迅捷。
云秦以武立国,以法治国,朝堂各司发出的每一封公文,都不是儿戏。
要撤掉反而立了大功的官员,即便撤了之后,马上发公文补救,那这行事过程也注定被民众,被别的行省官员嘲笑许久,甚至有可能会引来严厉的抨击和弹劾。
此刻,知鹿郡守府之内,便是因此事而灯火通明。
早在先前青鸾学院的小册子上,林夕便知道云秦先皇和张院长建立的朝堂体系和他以往认知的任何历史朝代都有很大不同。
整个庞大的云秦帝国除了中州皇城之外,一共分成了三十四个行省。
这三十四个行省之下,又按“郡”“陵”“镇”设置,各司官员按职阶和管辖范围,分布各阶衙门之内,各司各有职责,行省之下,又全以最高长官,镇督、陵督、郡守为主,这使得政令从上至下,十分通达。
这“郡”的设置又有些独特,若是区域之内有军事要地,便以三陵为一郡,若无军事要地,便以五陵为一郡,当时林夕便想着,应该是张院长既要保证行政效率,让云秦的朝堂体系深入地方,又要尽量不让朝堂的行政机构过于臃肿。
知鹿郡便是管辖鹿东、知徵等五陵,郡守白玉楼,正武司出身,从四品。
此刻郡守府通政厅内,坐着几位身穿官服的官员,郡守白玉楼却是还未到,其中主事的一位一脸严肃,大约三十几岁的模样,正是吏司正五品官员,少时便已因博闻强记而出名的云秦名臣刘学青。
“此事断然是燕来镇工司失察,镇督贺子敬自食恶果,当速行拨乱反正之事,否则必为天下耻笑,说我等昏庸。”
刘学青声音清脆,十分果断,“林夕不计荣辱,处事决断,建此大功,足够嘉奖提升!”
“若无林夕坚持,不论东港镇,光是燕来一镇都恐怕要死伤上千,这种功劳,足够大了。”
“立功不分年少,此等大功,的确要嘉奖提升。”
他身旁两名官员纷纷点头称是。
“我看值得商榷。”此时,郡护军参领洪神武却是皱了皱眉头,冷道:“这溃坝的时机也实在太过巧合了一些,为什么别时不溃,却正好是和林夕有着争执的贺子敬他们正好在时才溃。”
洪神武虽然也是正五品,但却是这郡中正武司最高长官,手握重兵,此刻听他这句话,整个屋中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一时寂静无声,咳嗽的声音都听不到。
刘学青的眉头也是皱了起来,霍然转头,看着这名国字脸,相貌威严的武官,沉声道:“洪大人,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洪神武淡然的看了刘学青一眼,道:“按我所知,当时贺子敬等人前去查看大坝前,林夕也在坝上…”
“什么?”
刘学青听到这句,额头上青筋顿时猛跳,血一下就涨到了脸上,猛的一拍椅把,站了起来。
“啪!”
这张椅子直接被他拍倒在地。
本来其余官员都听出洪神武话语中反对的意思,气氛十分紧张,此时刘学青这一拍,顿时将其余官员都吓了一跳!
谁也没有想到,刘学青竟然会瞬间如此暴怒。
“洪神武!平日我敬你为云秦立过不少军功,不想你今日如此无耻!”刘学青的厉喝声响彻了整个大厅,“林夕的表现有目共睹,你竟然此时还说这样的话,难道你想说那大坝是他所能故意弄垮?我倒是怀疑你从下面收了多少好处!”
“恩?”
洪神武眼睛一眯,也站了起来,冷冷的看着厉声大喝的刘学青:“刘大人,请注意你的言行举止,我只是陈述实情,你却如此失态,难道不许堂上有反对意见,难道你还想威胁本官不成?”
军中将才只要能到正七品之上,都基本是修行者,出生入死才能累积得到不俗的战功,洪神武亦是如此,虽然他平时面白,并不凶神恶煞,但此刻眼睛一眯,身上一股冷意泛出,其余官员顿时都不自觉的感到一股刺骨寒意,只觉得好像置身尸山血海之中。
哪知刘学青却是更加暴怒,伸手一挥,直接一盏茶砸向了洪神武:“洪神武!便是因为有你这种人,所以拦江坝才会溃,才会损失千亩良田,才会死那么多人!”
“啪!”的一声碎响,洪神武没料到刘学青竟然如此暴烈大胆,没有丝毫防备之下,伸手一挥击碎了茶盏,身上却是溅了不少茶水,顿时勃然大怒:“刘学青,你如此做,我必定参你一本!”
“好啊!参啊!”
刘学青愤怒的挥舞着手,道:“此次要是不嘉奖林夕,我便自己请辞,和你这样的人同郡为官,真是狗都不如!”
“你!”
洪神武怒急反笑,刘学青最后一句虽明面上是说自己,但无异于直说洪神武是狗官,“只会无理取闹,动辄辞官,你有什么证据表明林夕没有动大坝的手脚?”
眼见洪神武和刘学青两人已经争斗到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的地步,其余官员都是噤若寒蝉,一时都不敢出声。
正在此时,这通政厅门口脚步声响起,面相四十余岁,肤如白玉,文士打扮的知鹿郡郡守白玉楼走了进来。
“白大人!”
除了怒目对视的刘学青和洪神武之外,其余几人顿时如逢大赦一般,齐齐站立躬身行礼。
“你们两人咆哮厅堂,成何体统,我在外面远处都听到了!”
白玉楼脸上没有表情,冷冷的看了一眼刘学青和洪神武,训斥了一句,目光又停留在了洪神武身上:“洪参领,你怀疑林夕动大坝的手脚?”
洪神武微微躬身,点头道:“坝溃而林夕离开,贺子敬等人遭受没顶之灾,此事太过凑巧。”
刘学青血气又涌上脸,但白玉楼却是已然冷冷出声,“只是觉得凑巧,便敢无端怀疑?”
听到白玉楼此句,刘学青等人都是一震,听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洪神武的面色一沉,眼睛顿时微微的眯了起来。
“我倒是想问洪参领,给你一条拦江坝,你能做手脚做得江坝想什么时候溃就什么时候溃,自己在的时候不溃,等到自己的仇人在那的时候才溃?”
白玉楼冷漠的看着他,接着寒声道。
洪神武面色微白,一时无法辩驳。
“雨夜接到报讯,便直上江坝,不在自己职责范围之内而一力承担,日夜奔忙。”
“不在燕来镇任职而连夜赶至燕来镇力谏,被回绝之后依旧至江坝,将近三千村民连夜疏散。”
“江坝溃两船相撞,山体滑坡,乱石如雨而第一时间不顾安危身先士卒救援,落水近两百人被他救起一百余人!”
白玉楼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只是一句句说着,语气越来越冷淡严厉,“此等表现,竟然还有人质疑他的品性,洪神武,按你的意思他还有演戏作假,那么你倒是不计官职,不顾性命,在众目睽睽之下作假一次给我看看?”
洪神武想不到白玉楼竟然话重到如此地步,一时之间,他的血气也是上脸,低沉咆哮道:“白大人,难道你的意思,我身为云秦军人,在战场上厮杀时,难道会计官职,会顾性命?”
“你无法反驳,所以此时你才是强词夺理。”白玉楼冰冷的看着洪神武,微讽道:“身为云秦军人,难道就一定不计生死?我便知道现场有燕来镇军校,结果两船相撞危难之时,林夕冲上去了,连正好告假在那里的一名年轻工司监造都冲上去了,但那名军校却是反而直接吓得转身逃到不知何处。”
微微一顿之后,白玉楼看着洪神武,更加森冷道:“龙蛇前线正紧,若是你想证明你对林夕此事并无私心,想证明你的品性和忠贞无畏,正好可以去龙蛇前线,若是我记得不错,你的军功可是没有一件是真正在最危险的前线积累下来的。”
“白玉楼,你什么意思?”洪神武怒极反笑了起来,“你想借故调我去龙蛇前线?”
白玉楼好不闪避他如刀的目光,冷冷点头:“正有此意。”
“好!很好!不要以为你高我一阶,便能随意将我如何,我等着!”
洪神武用刺骨寒冷的语气冷笑了一声,言罢,直接拂袖而去。
“白大人,此事你做得大快人心。”刘学青大呼痛快,对着白玉楼躬身补了一礼。
“刘大人,你是治国良才,但说话、脾气也要注意分寸,近年你已背负‘狂生’之名。虽你不在意,但你要明白,你在位上,便能为人做很多事,你若亡,不仅是你之不幸,对于我云秦而言,是一大损失。”白玉楼看了刘学青一眼,道:“一切为了云秦,为了荣光。”
刘学青再次躬身认错,但同时和在场几名官员却都是心中不解。因为他们十分清楚白玉楼为人清廉正直,但和白玉楼此时对刘学青所说的一样,白玉楼原本一直是朝中比较奉行韬光养晦的一派。这一派和宁折不弯的言官截然不同,他们都讲究审时度势,若是事不可强求,一时便都会选择隐忍,先保全自身,等到接下来再慢慢将之扳回来。
他们也同样清楚,虽然白玉楼平时和洪神武关系也不佳,但洪神武在正武司的关系错综复杂,奉行韬光养晦,慢慢谋划的白玉楼平时也是诸多忌惮。
然而今日白玉楼竟然口中训斥刘学青是宣扬他的为官思想,做的却是另外一套,直接和洪神武决裂到了这种地步。
“大人,那林夕此事如何决断?”刘学青走的却是言官一道,他虽然认错,却是又马上直起了身子,看着白玉楼问道。
“前事处置不公,鹿东陵的文书也未发下,自然吏部收回作废。”白玉楼看了一眼在场众人:“林夕此功重大,按功论,至少可破格提升两阶,至从八品。燕来镇此刻群龙无首,受灾民众又急需处理,先让林夕暂代镇督。刘学青,你看如何?”
刘学青眉头微挑,道:“按功论足够,然他年纪太轻,先前刚破格提升,再连升两级,于理还是不和,慢慢磨砺,对他有些好处,升一阶,至正九品,然后先授一枚勋章,记着功劳,等在任上做出些功绩,再行提升。”
“好,那林夕就升至正九品。授光辉勋章,代燕来镇镇督,东港镇代镇督江问鹤表现出色,正式升任镇督。惠古镇工司督造姜笑依提升一阶。”白玉楼挥了挥手,“嘉奖公文先行,连夜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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