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重要陆路关口所在,人来人往的泰州北城门附近如一行人这样有着不少骑马武士的阵势虽然不算多见,但也确实没有稀少到让来往路人都停下来观看的程度。
携家带口出门踏青的平民们自觉地为武士避让开了道路,多数人都是谦卑地低着头的,少数年幼不懂事的孩童好奇地抬起脸观看也很快就会被父母拉扯训斥。
“百姓”——这是月之国用来作为平民通称的一个词汇。拉曼语当中无法找到完全相同意思的词汇进行转译,即便用长句解释,也往往适得其反。有的东西出身自其所属文化体系者一目了然,而外人若是想要了解,则是困难重重。
百姓一词指的是平民阶级,但又并不仅仅只是阶级上的平民。它还蕴含了人生百态,拥有平民本身的构成成分十分复杂,有着千百种名号,千百种行业的含义。
若是直接取“一百种姓氏”之类的含义来翻译,多半帝国人会看得云里雾里,因为大部分的和人百姓其实并不真正拥有姓氏。
这是一种更加暧昧笼统的概念,与月之国的社会结构一样,深邃、复杂又多变,外人是难以用一两天的时间就完全搞懂的。
而这种多样性,也正是一行人在步入泰州北城门之后所见的光景。
即便严苛的社会阶级规定了平民不可以拥有贵族那般华美的衣着,你却也仍旧可以从外观上轻易辨别出富有的商户与贫穷的农民。
已然是晚春的这个时间点,今日气温又相当之高,午后出行即便有着遮阳的斗笠也还是燥热难耐。因而下地干活的农民穿着打扮很不讲究,成年男子往往是一件简单的兜裆布配上亚麻制成的轻薄短袖宽松外套,看起来很不雅观,图的就是一个凉快。
女子因为月之国的矜持文化诚然是裹得更加完整一些,只是这些衣物多是洗得褪色了的素色棉麻,还常常可以看到大小的异色补丁。
与之相比,经商且事业小有成就的富裕人家,则自然而然也会在穿着上模仿他们所憧憬的上流社会:男子多穿着与武士相似的服饰,天气较为寒冷时会在内里穿棉质贴身衣物,再佐以宽大的外袍与称之为袴的裤裙。
这样的服饰实话说来仅仅适合春秋时节,春末夏至以及隆冬腊月它都不甚合适,尽管外观上要比起农民连下装都不穿的粗鲁样子更为雅观,但保暖性能和透气性能却十分差强人意。
武士一年四季都是类似的穿着打扮,与和人的武侍者阶层文化讲究忍耐与克制是分不开关系的。一个长久和平,有着众多以战斗为生,自小便开始进行战斗训练却极少有实战机会的武者的国家,其统治者阶级最不想要的是什么?
答案从月之国的现状便可得知。
在有着严格训练,自小便遵循各种守则过着一板一眼生活的武士当中,古往今来都仍旧有不少叛逆者抱团成为山贼开始过着以武力掠夺他人的日子。试想一下若是他们没有精神上一刻未停的自我锻炼;内心中对于自身传统的认知,精神上对于自己所在阶级的信仰;以及对于主君无可动摇的忠诚,这些久经训练又无处发挥的武侍者阶级,想必是会反过来成为国家的心头大患吧。
缺乏信仰与坚定而又统一的目标,只为了追逐眼下的利益而行动的话,哪怕武艺再高强也始终只是一名剑客,而非真正的武士。
“武士”是拉曼人的说法,为了便于帝国内部人员理解,用来与“骑士”对应的存在。而就好像任何的翻译一样,它必然是与原本的语境有所区分的。和人的语言当中真正对于这一阶级的称呼其实是侍——武侍者,掌握武力,以武力侍奉皇家与自身国家之人。
刀、甲胄,乃至于武技等一切其实只不过是他们的外在,其真正重要的内核是自律的精神与绝对的忠诚。
若是缺乏了这些,那么构成这个国家重要结构支撑的武士阶级就会沦为滥用武力肆意掠夺的暴徒。而这个统一了数千年的国家也势必会像是混乱的里加尔西海岸一样,群雄割据,互相征讨不休。
——话归原处。
富裕的商人尽管出于对上流社会的憧憬而往往会模仿其衣装,但并未经受武士自律训练的他们在一些地方最终就会选择妥协。例如武士所着的马乘袴是长至脚踝,全尺寸的长下装,商人在夏季时则多会穿成仅低于膝盖,类似七分裤的大口半袴。身上的外套也是如此,上下装都减短了长度并且采用更为轻薄透气的面料。
这种因平民模仿贵族又追求舒适性而诞生的改良服饰,随着时间推移也开始为上流社会所接受,成为许多武士尤其是年青人在夏季时会采用的便装。
当然,在最为正式的场合他们仍旧会穿着整齐完备的传统服饰,但这种细节却又是这个国家看似泾渭分明的上下阶级其实并未断绝的交流的证明。
一行人逆流而上,在走出离北城门有百余米的距离之后,人流开始逐渐变得稀疏起来。
清明的假期足有一周,但就好像前面碰上仍在守门的士兵一样,不论是吃公家饭的还是个体商户,都仍旧会有人选择在假期加班以尽量赚取更多的银两。
尽管与家人一同踏青以及为祖辈扫墓也十分重要,但别家都歇业的话自家的生意也会好上一些,打着这样主意的商户不在少数。假期足有一周,也是为了让他们能错开时间分别出行。
正式进入泰州的领土范围内部以后,商家和工坊鳞次栉比,更往远处看去,建立在半山坡上的梯田于灿烂的日光下反射着凌凌波光。
这里开始,地势又重新向着西方变低了。
作为和人较为富裕者主食的大米于泰州正式开始有所种植,尽管仍旧是与其它作物配合种植的,这里作为稻米的产地却并不像身后的北地一般需要依赖贸易,因此价格自然也更为低廉。
走过了北城门附近的小商家所在,一行人从山脊上平直的道路穿过梯田区域,向下看去时,农民们正在忙着插秧。
以可活动的木制结构组成的龙骨水车斜着设立在山脊道路的顶端,以人力踩踏的方式令水车运行起来之后,从下方的人工小溪将灌溉用水运到顶部便会自动浇灌在挖好的沟渠之中。
随后顺着规划好的沟渠逐渐流淌至每一段梯田。
在进行过土地的耕耘过后,灌水作业需要在插秧之前便做好。等到耕耘过的田地上灌溉的水沉寂下来变得平静之后,便将预先培养好的秧苗取出,一株一株地插入水稻田之中。
从大部分田地尚且空缺以及时间点来判断,一行人到来之时,显然正好是早稻刚刚好开始插秧的时间点。
这是十分壮丽的一幕。
自脚下所踏的土地往前看去一直到遥远地平线的另一端为止,山坡上的树木与灌木被清理干净之后人力将山坡理成了一段又一段的梯田。
山脚下约莫有三米宽的溪流是久远过去人工开凿的,直接从永川河流域引水进来之后,每隔一段就设立一台木制人力水车,倾斜着安放在山坡上,通过脚踏将水运往山上。
水车由一个带有踏板的转轮和一条每一节都带着一个小木桶的传动带组成,另一头安放在水里。只要人在这一头的转轮上像是走阶梯一样踩踏板,传动带便会开始运作,自动地以每一个小桶舀起小溪中的清水并且向着上方运动,在到达顶端之后又因为结构设计而倾斜小桶倒下清水。
无需人力往复背负,只需要踩水车就可以源源不断地将溪水运到山上。之后便只依赖于自然的重力,水逐渐往低处流溢满每一段的梯田。
农人们唯一需要做的,就只有在沟渠因为杂草而堵塞的时候用草叉清理便可。
依托于这样高效率的农用基础设施,人力和耕作的时间成本被大大地降低了。尽管农民仍旧是社会的底层,但月之国的农民过的日子却和里加尔那些时常被领主苛捐杂税弄得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农民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贫穷确实依然是大部分人的常态,但月之国的所谓贫穷,指的是好的东西吃不起,杂粮粗粮可以吃到饱,衣物多半是补了又补的,而不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那种贫穷。能吃饱,但没法吃好;有屋住,虽然不算大。每天需要劳作,一年也就只有清明节这种全国上下的节日可以放松一下。
他们是富足的贫穷,尽管一生多半都无法突破自己所在的阶级,却也依然可以安生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如此独特的光景,对自里加尔大陆远道而来的人而言,当真是难以想象。
统一而又强大的中央,有力的监管措施避免地方官员对平民剥削严重——这是政治结构上的原因,但仅有这一项的话却也只是画饼充饥。
真正决定了月之国物质文化丰富的,是他们千年和平没有战乱破坏累积下来的大量基础建筑设施。眼下一行人即将穿过的水车与梯田,便是这一方面的缩影。
不论精神上口号喊得多么响,倘若物质基础无法得到满足,那么现状就依然无法改变,或者即便短时间内产生了变化,终归也还是会重新趋于混乱。
如果说有信仰的忠诚武侍者阶级构成了这个国家的中坚与骨干,那么遍布各地井然有序地从事着自己行业的工农百姓,则是这个国家结结实实难以撼动的稳固底子。
依托于基础设施,高效率,井然有序的耕作,意味着他们可以拥有更多充沛的时间与精力去做别的事情。
农人耕田之余织布与糊纸伞在泰州是十分普遍的,而一行人身后北城门附近的小商行的老板们,也大多乐意于从农户手中接过他们制作的物品,进行托管售卖。
阿方索教士看着这一切,结合一路以来的所见所闻,内心中的五味杂陈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是一个全国上下绝大多数人都满足于现状的国度,像是根基稳固又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白色教会的现世苦难皆是考验,来世会有更美好生活的宣传对于他们丝毫没有吸引力的事实,越是深入了解这个国家的百姓,他就越是能够肯定。
各怀心事,思绪万千。壮丽而又辽阔的景色和人生百态给予他们的思考并非两三句话就可以概括,但这类问题可以慢慢思索,眼下他们有更加迫切的事情需要去做。
物资几乎消耗殆尽了,他们得想办法补充。
而除此之外——亨利与米拉回头看向了身后打扮与和人平民一般无异的夷人们。
特木伦等人的共同旅行,到了这里也算是要正式结束了。
接下去他们前行的道路上和人的势力越来越庞大,哪怕有武士们打掩护,对于现阶段受到新京追捕的少数民而言,风险也实在太大。
他们打算进山,前去夷人在群山之中的避难点,而最好的出发时间便是这最近几天。
大隐隐于市,五十余人规模的一支夷人部族若是孤零零地进山,是很难躲过和人设立的一些关口耳目的。
但如今是全国范围内的清明假期,上山祭祖踏青的平民多如牛毛。混入其中悄然消失于山野,也不会有谁人能注意得到,这样一来便不会给和人武士们追踪自己找到夷人避难点的机会。
“真、真的不确定跟我们走吗?”在梯田末端岔道停下来,特木伦对着璐璐开口说出了这句话。
“......”夷族少女摇了摇头,尽管是同族,但她却并不属于特木伦的这一支分支。
前方便是别离之地,亨利一行与武士结伴将走西面的岔道向着永川河流域附近回归,而特木伦等人则要取东方的道路,进入群山之中。
作为离别的赠礼,最后的物资和一些工具被送给了他们以供这一路上使用。
共同的旅行和之前面对山贼的并肩作战使得武士们也消除了隔阂与夷人建立起了些许信赖关系,尽管只不过是数周的时间,分别之时依然有些令人伤感。
但人生便是如此。
走上了岔道的两方人马在快要看不见彼此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回过了头,按着头上斗笠的边缘行了一个简单的礼节。
“有缘的话,还会在哪里再相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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