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老树、破剑(四)

  我满头大汗地醒了过来,发现天已经黑了。我从清晨睡到晚上,觉得身体又恢复了力气---除了那个梦让我有些难过。

  这片树林其实离那个被矮墙围起来的土城并不远,因此城里面的灯光可以映亮邻近的地方,让我能够在树林里模模糊糊地看到不远处的树下坐着一个人。

  我怕那人是蹲着的强盗,就坐起了身来。可是我一起来,那个人似乎也被吓了一跳,赶忙抬头向我这里张望,然后躲到了树后。

  我觉得胆子这样小的人一定不是强盗。如果是昨天那个大汉,一定不会躲起来,而会跳到我面前说:“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于是我站起身来抱拳郎声道:“这位壮士你好,我并无恶意,你出来吧!”

  我说了一遍,那人没有反应。于是我想了想,就不再理他,而是用腰间的那柄木剑在地上清理出了一个大圈子---圈子里都是土,将里面的枯草树叶和外面的枯草树叶隔绝开来。

  然后我又把周围地上的枯树枝捡到一起堆在枯草上,用打火石打出了一点火星,将它们点着了。

  那几个野狗一样的男人说这里有狼,我想大概是真的。师傅说狼饿了会吃人---现在我都饿了,狼一定也饿了,说不定它们正在赶来准备吃我。师傅还说狼怕火,我觉得师傅是不会错的。尽管他只是一个喜欢把传奇里的故事当成自己的故事的老头。

  火燃起来,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温暖。我觉得挺舒服,就从包裹里拿出两个烧饼来,用树枝串好了架在火上慢慢烤。

  虽然烧饼是用那种发了霉的面做的,然而被火一聊,依然会升腾出香气来。枯草里有几只死掉的干瘪小甲虫,被火一烧啪啪地响,我忽然觉得不进城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了。

  这时候不远处树后的那个人终于露出一张脸来,让我吃了一惊。火光让我看清楚了那人的脸---那好像是个女人。

  长到这么大我就只见过一个女人---还是我六岁的时候,师傅从外面捡回的一个据说是因为战乱而奄奄一息的年轻女人,大约和我现在一般的年纪。只是那时候她得了很重的病,只用了一个月就死掉了。死前她一直在看那本传奇小说,还在第一页上盖了一个红色的印章。

  后来我和师傅把她埋在了茅草屋边,现在师傅也在她旁边。我想到我死掉的那一天,我也要把自己埋在师傅旁边。这样我们就又是三个人了。

  树后的女人也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脸很干净,也不丑。但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样才叫丑,只是觉得她看起来也蛮舒服,和那个十年前死掉的女人差不多的模样。

  她闻到了烤烧饼的香气,脸上露出向往的神色来。我没和女人打过交道,就只看着她不说话。

  那个女孩子看了看我,像是终于忍受不住诱惑,就用很好听的声音怯怯地说:“大爷,您晚上要人陪吗?我只要一个饼就好。”

  我愣了愣,没有弄明白要人陪和要一个饼之间有什么联系,就没有说话。

  她见我不说话,就又说:“我这里还有水,您是不是没有水---我很干净的,真的……我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我觉得她的话越多我就越听不懂,于是打断她说:“你要吃就过来吧,不过让我喝一口你的水。”

  我的话音刚落,那个女孩子就踉踉跄跄地跑过来,然后没有站稳,一下子扑倒在火堆旁边。我这时候才发现她都几乎没有穿衣服,只是披了一条破麻袋,露出两条细长的腿来。上面有一些青紫色的淤痕,还有树枝石块刮擦的小伤口。

  我奇怪于她作为一个女孩子比我还不怕冷,就递了一个串着树枝的烧饼给她,然后拿起那个她掉在地上水袋,打开塞子喝了一口。这水在羊皮水袋里不知道放了多久,有一股温暖的腐臭味。所幸我一向不怕疼、不怕冷、不怕渴,因此只喝了一口就又塞了起来---而里面大概就只有三口水那么多了。

  这个女孩真是奇怪---在我打开塞子喝了一口水的功夫里,她竟然就吃光了那一个烧饼,并且偏腿坐在了火堆旁发抖,看着我的另一个烧饼。我想了想,就又把那个也递了过去。于是她又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一点也不怕烫。

  她还一边吃一边用眼角偷看我。我被她看得有点儿不自在,就拿起木剑走去一边像平日里一样练起刺击之术来。

  平端着木剑刺出去,再收回来,越快越好---师傅就是这么和我说的。然而这法子并不管用。有一次师傅买了一只活鸡要我杀了吃掉,我就用木剑去刺它。可是那鸡那么矮那么小,我弯着身子去刺,就总也刺不准,后来还是师傅一把抓住它,拧掉了它的头。

  我觉得这不怪我---因为师傅也只是从那本传奇小说里看来的那个大侠的招式而已。说不定他自己都从来没试过。

  我用力地挥了一会木剑,直到身体发热,背后开始流出汗来才停了下来,并且脱下了上衣。这时候树林里开始起风,夜晚的秋风吹得我身上发凉,舒服得很。再转头去看那个女孩子,她竟然手里抓着一小块烧饼,就那么靠在地上睡着了,嘴角还有面渣。

  我不禁佩服她能够这么快入睡且睡得这样香甜,想了想,将自己的上衣盖在她的身上。她的眼睛和细细的手指动了动,好像醒了,又好像没醒。等我转过身走开的时候,她才如释重负似地又安静了。

  然后一整个夜晚,我就坐在篝火旁边看着她睡,间或向火堆里加些柴草。她的脸蛋儿很白,胳膊细细,手腕细细,手指细细,腰肢细细,双腿细细,像是一个奇怪的小人儿,又像是一个瓷娃娃,一碰就碎了。我想女孩子真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让人看了以后就舍不得欺负,想轻轻地碰一碰,又怕碰坏,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到了下半夜,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且粗重起来,额头和脸蛋上浮现起一层红晕----这和当年的那个女人很像,师傅捡她回来的时候她就是这个样子。师傅说当时正是南庆和北齐之间的大战,天下纷乱,就是想找大夫也找不到的,于是她就死掉了。

  我忽然很担心这个第一次见到的女孩子---而且是我长大以后见过的唯一一个女孩子。虽然她吃了我两个烧饼且没有付钱,但之前她说过要陪我一晚上,也的确是在陪我了。我觉得这种感觉挺不错的。

  我拨弄了一下怀里的银角子---原本我有两块大些的,三块小些的,一块半个小手指甲那么大的。我用那个最小的换了二十个烧饼,剩下的还可以换两百多个烧饼。每天给她两个烧饼的话,我就可以让她陪我三个多月,我觉得很划得来。

  可是她现在似乎在生病---如果等不到三个月就死掉了,该怎么办呢。我决定天亮的时候带她去城里找大夫---那几个人还不让我进城的话我就跑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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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再更正文,把第一卷结束。且容我好好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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