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进怔了一会儿,一瞬间,原身的记忆像是久被翻动的书本一样,一页页从他脑海中掠过。他迅速整理了一遍,摇头道:“蓝天福利院一切正常,并没有苛待我们。只是我入校之后太忙了,还没来得及回去。”他抬头看着周老爷子,坦然道,“手头上工作完成之后,我总会回去看看的。”
周老爷子盯着他问道:“我记得……你是七八岁的时候才被送进去的?”
苏进并不意外他会知道这个,镇定地点头说:“是的,那之前我父母遇到车祸,我年纪还小,不能独立生活。我听说本来是送去福利院暂时停留一段时间,以后再寻找领养家庭的。后来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找不到合适的收养人,就一直住到了成年。”
他有些感慨地笑了笑,说,“福利院的长辈们尽力而为,我们生活得还算不错。不过要不是谢叔的资助,从高中到大学,可能就有点困难了。”
他说得平静而从容,并不以自己的出身为耻,也并不因过去不好的生活而感到怨愤。可能在他上个世界的某个时候,他曾经有过不平。但经历了无数事情,更拥有了一生为之奋斗的事业之后,那一切就全部都变得轻描淡写,不值一提了。
周老爷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这一刻,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异样,有些遗憾,又有担忧,最后化成了一声无声地叹息,让他一直挺拔的身躯也像是被压弯了一样。
苏进有些疑惑,但没有多问。
周老爷子翻了翻面前他呈上来的资料,道:“这些留下来,我再仔细看看。”
这是结束谈话的意思了。苏进会意地起身,向老爷子点点头:“如果您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随时再问我。”
周老爷子缓缓点头,苏进在他的目光下退出了书房,抬手一看,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他站在走廊上,轻轻吐了口气。像他这样地位的老人,通常真是寸时寸金,能跟他单独聊十几分钟半个小时,就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事情了。而今天,周老爷子足足给他腾出了两个小时!
这两个小时里,大部分时候都是他在说,周老爷子主要就是听,偶尔提问,基本上没有发表过意见。不过,单是这么长的时间,就足以让苏进在心里有了一些大概的判断了……
他看了一眼合上的书房门,转身向下走。
他才若有所思地走出几步,就听见前面传来一个声音:“小苏?”
苏进抬起头,看见岳云霖快步走过来,向他展开一个愉悦的笑容,道:“谈完了?马上就要到吃饭的时间了,跟谈小四一起留下来吃顿便饭吧?”
按理说,苏进手头事情繁忙,跟周家又没什么联系,这顿饭注定了吃得不自在,他肯定是不想留下来的。但不知为什么,当他看着岳云霖温和却苍白的面孔,以及望着他时的欣悦目光,他就不忍心拂了对方的意思。他微微一笑,道:“好的,那我就不客气打扰了。”
谈修之对苏进的决定似乎有些惊讶,但并没有表示意见。岳云霖对他的邀请完全就是顺带而为,他却接受得很爽快。只是在下来时,有些疑惑地看了苏进一眼,又不轻不重地擂了他一下,道:“我可是很少给人当陪客的。”
苏进很清楚,他是为了让自己不会不自在,才特意留下来了。他对着谈修之笑了笑,没有道谢,也不需要。
周家开饭非常准时,苏进跟老爷子谈完话的时候差不多快六点了,周家六点半开饭,中间岳云霖带着苏进去温室参观了一下。
谈修之和周离都明显有些惊讶,苏进看见他们的表情留意到了,心里的疑惑又加深了一层。
岳云霖不愧是知名植物学家,她的这个温室非常大,也非常专业。里面很多植物苏进闻所未闻,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其中一些诡异的形态更是让他大开眼界,长了不少见识。
岳云霖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感觉非常放松。她带着苏进走到温室的一个角落,把种在那里的植物指给他看。
苏进眼睛一亮,这一次,他第一时间就认出来了:“漆树!”
云行灯一直作为陪客跟在旁边,她的目光落在这些漆树上,意外地问道:“姑姑,您这里竟然有漆树,我以前都没有留意!”
岳云霖笑着说:“你忘记我之前的主研项目是什么了?漆树,也是华夏传统植物里,非常重要的一种。它虽然很少出现在器物的纹饰上,但是它的汁液的使用,却从商周一直延续到了今天。行灯,你的这个选题,选得很不错,姑姑很支持。”
云行灯惊讶地看着那些漆树的下方,苏进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里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这几棵漆树的基本情况。
这里的漆树一共三棵,每棵的品种都不同。下方的小字里还写着很多数据,苏进虽然看不明白,但也想得到,在云行灯选择这个题目之前,岳云霖对此已经有过了一番研究。
果然,云行灯问道:“姑姑你不是也在研究这个吗?”
岳云霖摇了摇头,说:“我研究的是大类,这三株漆树只是其中的一个样本。真正要深入进去的话,你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云行灯思索片刻,爽快地说:“那好,既然姑妈也这么说了,那我就选这个吧。”她转身苏进,非常自然地问道,“马王堆出土的漆器,你那里有样本吗?我想我最早可以从这个入手。”说着,她非常慧黠地向着苏进挤挤眼睛笑了笑,“如果你们没人做这边的话,不介意我也来插一脚吧?”
苏进很清楚,选择从马王堆漆器入手,对云行灯来说是大有好处的。她的位置不同,接受到的信息也不一样,当然能看出来,位于长沙的这座汉墓会拥有什么样的价值。尤其在这个国家文物局将要成立,各项法规可能马上就要应运出/台的时候,她的选择,刚好敲中了热点,更容易顺势出成绩。
不过,这对苏进又何乐而不为?
他是不知道云行灯个人能力怎么样,但既然能被认为是岳云霖的衣钵传人,根本不可能差了。再说了,她背后还有一个岳云霖,随时可能提供技术支持。
苏进这边向学校申请了漆树林,本来就在考虑由谁来管理的问题——他本来想去农学院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才的。云行灯的这个要求,可以说是正瞌睡的时候送来了枕头,正合苏进的需求!
于是,他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道:“求之不得!”
事情就这样定了,半小时很快过去,没过多久,周家就开饭了。
六点半已经基本上天黑,周家打开了所有的灯,以示对苏进的重视。
岳云霖说得没错,这的确是货真价实的“便饭”。由于人多,菜的品种份量都不算太少,但无论用材还是做法都非常平常,甚至味道也只能算是一般。而看周围所有人,包括谈修之在内,似乎都觉得理所当然,只是所有家常饭里最寻常的一顿而已。
吃饭时间,周老爷子也理所当然下来了,坐在了饭桌的上首。
周家显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席间,周老爷子一改之前书房里威严而寡言的态度,精神奕奕,声音洪亮,甚至还有些健谈。
他问苏进这次马王堆之行的细节,尤其关注钱头村里发生的事情,以及对钱头村村民们的安置。
而且这时候,他可不吝于发表自己的意见了。他长吁短叹,感叹这样山中村落扶贫的不易;愤怒咒骂,痛骂官商勾结,让田亚海这样的人这么嚣张;他兴致勃勃,关注钱二丫小姑娘的天份,感叹她没办法好好上学的经历。
他就像一个最普通的老人一样,关注着身边晚辈身上发生的事情,该骂就骂,该关心就关心。
要说的话,这位老爷子的确拥有一种特别的人格魅力。一顿饭下来,苏进对他的感觉变得亲近多了,偶尔还会主动开口,带起一些话题。
苏进很少就自己不了解的事情发表意见,所以他说的,基本上都是关于文物和文物修复方面的事情。高屋建瓴的东西,他下午已经说得够多的了,席间提到的,都是在文物修复过程中遇到的一些趣事。
考虑到周围的人都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他说得相当深入浅出,迅速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尤其是岳云霖,她本来就对苏进格外关注,这时听得更加专心,偶尔还会露出非常难得的、极为愉悦的笑容。一顿饭吃下来,她的气色看上去比平时强多了,甚至有了些红光满面的感觉。
周老爷子表情极为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微微地摇了摇头。
吃完饭后不久,周离随便用茶水漱了漱口,站起来道:“时间不早了,走吧。”
苏进以为他是要送自己回去,跟着站了起来。结果周离若无其事地接着说了下一句:“去何三家。”
何三家?
苏进愣住了,转头去看他。周离目光明亮,微微一笑,说:“你不是找何三有事吗?我带你过去。”
苏进下意识看了周老爷子一眼,他刚刚吃完饭,正端着杯子倚在一边。这时,他抬抬眼睛,摆手道:“你们年轻人,自己去玩,不用管我。”停顿片刻后,他突然又盯着苏进,丢下了一句话,“回头你腾下时间,做做准备吧。”
苏进与他对视,这一瞬间,老爷子又恢复成了书房里端凝慎重的那位老人,身上无形散发着威严的气质。
苏进透过杯中袅袅冒起的热气,看着他的面容,一时间会不过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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