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苏进心里有些愧疚。无广告。
这半年来,他一直忙于工作上的事情,真的疏忽了很多。
谢进宇换肾之后一直在休养,不久前找了一份工作,工资不高,但工作量也不大,正在慢慢地做起来。
二丫和四牛从钱头村出来,被周家安排到帝都的小学和中学重新上学。
以两人的程度要跟上帝都的学习进度是很辛苦的事情,周家还特地安排了家庭老师慢慢给补起来。
这些事情,苏进都是从电话里一点一滴知道的,前者是谢幼灵电话里的告知,后者发生在他跟周老爷子的会谈之后,那时候周景洋还没有发现他跟周家的血缘关系呢。
谢进宇是他的资助人,对他来说有莫大的恩情;四牛和二丫也是他发现对方才能,主动要带出钱头村的。
对这两者,他都是有责任的。
结果他只要一碰到文物就忘记了所有的一切,疏忽了很多东西……现在看着他们,他心里的愧疚更深了。
谢进宇为人温和体贴,一眼看出他的想法。
他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说:“这段时间过得还不错吧,长高了啊,都比我高小半头了。”
他有些感慨地说,“想起最早在蓝天福利院见到你的时候,还是个小豆丁,只有这么高。”
他比划了一下,“不知不觉,时间过得真快。孩子长大了,都是要离家高飞的,你飞得比我想象中还要高,这样很好,很好。”
他目光明亮,眼中有着真切的关怀与欣慰。
苏进心中微微一松,顺其自然地问道:“谢叔,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医生给我开了一些药,我一直在吃,明显感觉有精神了……”
几个人坐在沙发上,聊起了最近的情况。
苏进给他们讲了龙门石窟的事情,几个人听得都很有兴趣,谢幼灵还拉着他,兴致勃勃地说到时候去参观的事。
她似乎跟钱二丫关系不错,最近一直在一起学苏进留下来的功课,持续进行着文物修复方面的基础训练。
又过了一会儿,苏进真的开始考校起两人这段时间的学习成果了。
被分配的临时安置房只有一室一厅,面积不大。一时间,话语、笑声、呼吸之间充斥了整个房间,略微有些拥挤,但格外显得亲切。
纪老太太站在门口微笑着看着他们,扬声道:“吃饭了,先吃完饭再说吧!”
吃完午饭,谢幼灵拉着钱二丫一起睡午觉去了,四牛帮着纪老太太和盛老爷子收拾碗筷,苏进本来也想去帮忙的,却被谢进宇拉到了门外。
难得有这样放松的时候,苏进的心情非常轻松,笑着问道:“谢叔,有什么事情吗?”
谢进宇看他一眼,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
“这封信是寄到我家里的,我生病很长时间没有清理邮箱,过了一段时间才发现。本来想马上把它转给你的,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等你回来。”
他把那封信递到苏进手上,说,“你自己看看,自己决定吧。”
苏进接过信,看向下方的落款,脸色微微发生了变化。
“蓝天福利院”,正是“苏进”出身的那座福利院,在前往帝都上大学之前,他一直生活在那里。
苏进坐在盛老爷子家的客厅里,注视着蓝天福利院信封的表面,迟迟没有拆开。
其他人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大多都午休去了,这里现在只剩下苏进一个人。
他坐在客厅的躺椅上,隐约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无论是上个世界的苏进还是现在这个的原身,两人都是在福利院长大的。
两段记忆他都有,前一段比较清晰,后一段相对模糊,他一直以来都分得非常清楚。
但唯独福利院的这一段,他始终有些混淆。
哪段是前身的,哪段是今世的?
在他的记忆里,两个福利院都是一样的寂寞冷清,日子阴冷僵硬得好像一潭永不会波动的死水,他只有拼命挣扎才能探出头喘一口长气。
公平地说,两个世界的福利院都不算太苛待他们,衣食往行,基本上都能维持最基础的生活需求。
福利院的阿姨对他们也算尽心尽力,每天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打理着他们生活上的一切。
对此,苏进并没有什么不满,理智上来说也是深怀感激的。
但不得不承认,他自从离开福利院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不仅是这个世界的蓝天福利院,上个世界也是一样。甚至连那个福利院的名字,也在他记忆中模糊了。他努力回想,却完全记不起来。
福利院的生活,在他的脑海中就是一片片阴暗的剪影,一些浮光掠影般的回忆。
厚重屋檐下的一小片光芒,一张张麻木僵硬的面孔,一段段不断重复仿佛毫无止境的游戏……
福利院里的大部分孩子都是残疾人,其中以先天残疾为主。
他们生来就具有某种缺陷,被父母无情地抛弃,又被福利院收留。
也正是因为这些残疾,他们很难找到新的父母收养,只能继续呆在福利院里直到长大。
除此以外,脾气坏的、女孩子、还有各种各样奇怪原因,这些被留下来的孩子,总在某方面有所“缺陷”。
这些身体上或者心理上残缺的孩子并不好带,数量又太多,他们得到的资助相对来说又很微薄。阿姨们终日忙碌,也不可能顾及到所有孩子。
他们能够被分到的关怀非常稀薄,能够得到的物资同样非常稀有。
所以,种种扭曲而冷漠在阴影中滋生,很多孩子年纪虽小,却已经有了成人一般的心智。
苏进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什么没有被收养了。
按理来说,他四肢俱全,智力正常,又是个男孩子,应该很受欢迎的。
但他还是像这个世界的他一样,一直留在那家福利院里,直到成年考上大学。
直到那时候,他黑白默片一般的生活仿佛才有了颜色,再到他找到文物修复这项愿意为之付出一生的工作为止。
苏进晃了晃身体,摇椅跟着一起晃动,发出吱呀的微声。
苏进担心会惊醒里面睡着的盛老爷子,停下了动作。
与此同时,他的脑海中掠过一个残缺的画面。
那时他跟现在时相反,他在屋子里睡觉,屋外有一张破椅子。
说破也不算全破,总体来说还是完好的,坐上去也不会散架。但它的连接处已经松开,只要一摇晃,就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一个孩子坐在那张椅子上,不停地摇晃,吱呀吱呀的声音传进屋子里,刺耳而响亮,反复不断地重复着。
苏进在木床上换了无数的姿势,想要让自己睡着。但他明明已经很困了,却总会在沉入睡眠的前一刻被那吱呀的声音拉回现实,反复撕扯,反复折磨。
最后,他实在受不了了,终于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大步走到外面,俯视着那个孩子。
那是一个智力低下的孩子,只有三四岁大,他兴高彩烈地坐在椅子上,前后摇晃,好像那是一匹木马。
但是,他们中间的所有人都从来没有坐过木马,就算是那时候的苏进,也只在一些残破的画本中看见过它的存在。
他看着那个孩子,对方却完全没有看他。他只是看着前方,脸上咧着巨大的笑容,不断不断地反复摇晃着,好像这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事情一样。
苏进看了他好久,最后只是蹲下去,用布擦了擦他流出来的口水,返身进屋。
他已经不记得那一次自己最后睡着了没有,想来应该还是勉强入睡了的。
他记忆中最清晰的,还是那孩子当时的笑容。幸福快乐,却空洞麻木。
苏进想不出他的未来,到现在也想不出。
此时,苏进坐在阴影里,整张脸都沉没在黑暗中。
他紧紧捏着那封信,手指深陷在纸张里,几乎有些痉挛的感觉。
他一直以为,那时候的记忆已经剩得不多了,已经完全被他对文物的记忆所覆盖。
但现在回想起来,那一片片浮光掠影却告诉他,它们曾经在他生命中留下了怎样深刻的痕迹。
过了很久很久,苏进终于拆开了那封纸。
信纸两页,写了一页半,字不大不小,作为一封书信来说,还是很有内容的。
苏进曾经见过无数好字,张万生的、石梅铁的、齐九段的、他自己的……每个人的笔迹都各有风格,俨然大师风范。
而现在纸上的这笔字,拙劣歪斜,一看就是很少提笔写字的感觉。
信里的内容也并不是很好看,上来先夸了一通苏进,说是从电视上看见了他最近的表现,非常惊讶,也很为他高兴。蓝天福利院能走出这样一个孩子,是他们所有人的骄傲。
这段话颇显浮夸,不太得体,简直有些谄媚的感觉,给人的感官并不算太好。
接下来林林总总写了一些福利院的现状,到这里时,信里的语言风格突然一变。
这里的用语变得非常平实,写到了福利院的方方面面。
福利院的生活、学习、医疗……现在有多少孩子,大概处于什么样的年龄段,现状如何……
看得出来,这一部分的内容是有意想要卖惨,但苦涩与麻木却丝丝缕缕地从字里行间透了出来,仿佛一个挥之不去的幽灵,带着比真实更真实的存在感。
看到这些内容,那些浮光掠影的回忆再度从苏进的脑海中掀起,翻腾起各种各样难以言喻的心情。
短短的半张纸,他看了很久很久,想的比看得更多。
良久之后,他终于翻到了第二页。
果不其然,第二页的用词矜持中微带卑微,说是想要苏进回福利院去看看,说是那里的阿姨和孩子们都很想他,但其实更深层的渴求苏进也看得格外清晰。
能回来看看吗?能给点钱资助点东西吗?
苏进的目光盯在那几行字上,很久、很久都没有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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