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高段文物修复师们到达之后,很自然地来到苏进面前,纷纷施礼。
这个举动做得太自然了,大部分甚至觉得没什么不对,只有许九段在行完礼之后才怔了一下,心头掠过一阵微妙。
不过这感觉很快过去,别的不说,单凭沪城宪章的制定,苏进在整个文物修复界已经拥有了独树一帜的大师级地位。
说起来,上届惊龙会苏进并没有参加,当然也没有参与升段考试,到现在为止他都只是一个八段。
相比起来,在地位更高的正古十族,他反倒已经是梅师修复师了,说起来真的有点荒谬。
是不是应该找个机会,直接颁给他一个名誉九段什么的?
不对,名誉这两个字冠上去,有点名不副实的感觉,还是应该换个说法……
许九段正在心里盘算,就看见苏进已经转回头来,向他们回礼。
他身边站着张万生,他们来之前,两人正在说话,表情微微有些严肃。然而他现在一转头,表情重新变得和悦,点头道:“你们来了。”
许九段的态度非常郑重:“我们来了,请问现在情况如何?”
苏进指了指旁边的桌子以及上面的一排笔记本电脑,道:“现在外面的公证处正在进行最后的计票核票,他们把结果传过来,这边进行最后的核实统计。这还要一段时间,再一两个小时应该就结束了。”
“是准备下午直接得出结果,销毁伪鼎?”岳九段忍不住问。
“对,是这样计划的。”苏进肯定地说。
“但是两座方鼎相似到这种程度,真的能够以票数断真假?”宋九段眉头紧皱,也加入了提问。
“哈哈,你们不就是为这个而来的吗?”苏进笑了两声,一指上方,然后道,“两座鼎还在那里,你们现在可以过去看看了。”
文物修复师们对视一眼,心里同时一紧。他们的确就是为此而来的,但不知为何,听见苏进这句话时,他们反倒越发紧张了。
来之前他们已经交流过想法,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觉得两座鼎并无差别,于是投票时或者随便选了一座投,或者直接弃权。到现在为止,他们心里都没有一定的把握。
但是双鼎一真一假是即定的事实,要是一会儿他们还是认不出来,那也太丢人了!
不过此时苏进并没有多管他们的想法,跟杜维打了声招呼,开始安排他们登台。为了以防万一,他们旁边将会有武警随行。
苏进为此向他们道歉,修复师们倒是齐齐想到了文交会爆炸事件,纷纷摆手表示没关系。
今天天气不太好,略略有些阴沉。苍茫天空上的厚厚云层压在圜丘顶上,越发令人感受到无形的威压。
修复师们刚一踏上圜丘坛的台阶,就齐齐沉默了下来。
两座后母戊方鼎就在他们的头顶上,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将会极大地肯定或者质疑他们的专业水平。
这次鉴定并没有限制人数,数十位修复师们列队上去,陈市壮着胆子跟在后面,眼角余光瞥了苏进那边一眼。
苏进面带微笑,并没有阻止,他于是也放了心。
一行人拾阶而来,来到顶端。
两名武警陪他们上去,左右散开,正步走到方鼎旁边,扯下上面的米黄色盖布。
两座青灰色的方鼎瞬间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所有文物修复师全部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一步,眯眼细看。
正式投票过程中,他们也都来过了。那时候,他们按照鉴定文物的常规方法,从宏观看到微观,一个细节也不错过。
接下来他们就吃惊了,两座方鼎的所有细节全部相符,毫无差别。
现在,他们也知道了普通游客是怎么鉴定方鼎的,于是全部照着他们的办法,后退一步,只看整体。
许九段是一个经验极为老道的修复师,而且许家专精建筑修复,他一生中大部分时间,接触的都是大型文物。
他与其他同事并肩而立,凝目细看,下意识地使用了自己习惯的办法,目光勾勒着方鼎的形体轮廓,不断左右来回。
然而这样看了一阵子,他还是以前的那种感觉——
两座方鼎极为相似,几乎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如果不是他知道存世的后母戊方鼎只有一座,而天底下的文物绝对没有完全一模一样的两件,他甚至会以为它们本来全是真的!
他的眉头渐渐拧了起来,他发现,自己虽然多了一次机会,但还是看不出来啊!
圜丘坛上一开始非常安静,片刻之后,开始多了一些声音。
好几个修复师“呀”的一声叫了出来,面露惊喜,喃喃自语道:“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蓝鼎果然才是真的!”
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许九段还是什么也看不出来,心里开始有些烦躁。
在许家,他的地位最高,觉得周围吵闹的时候,一句话就能所有人安静下来。
但现在所处的地方不同,华夏几乎所有的九段都在这里,他根本不可能这样做。
随着骚动从较远的地方扩散到自己的身边,许九段越来越烦躁。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我真的认不出来,难道我根本不配当个修复师?
一个九段修复师被逼到这样自我怀疑,真的是陷入绝境了。
这时,他耳边传来一个充满惊喜愉悦的赞叹声,离他距离非常近。
许九段一个转身,抓住那人的胳膊,问道:“你看出来了,怎么看出来的?”
他问完话之后才发现这是一个普通游客,并非文物修复师,于是怔了一下,但还是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对方。
被抓住的那个人正是陈市,他突然被一个文物修复师抓住,接着发现这是一个最顶尖的九段,立刻有点受宠若惊。
许九段又把自己的话问了一遍,陈市这才回过神来,挠挠头道:“就……直接看啊。对了,有一个办法。”
他带着许九段又向后退了几步,直退到圜丘坛旁边,这才返过身指着两座方鼎道:“你不要仔细看,虚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
许九段年纪虽大,但视力非常好,站在这个位置也能看清方鼎。
他将信将疑地看了陈市一眼,照着他说的样子,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直到周围的一切都像是陷进了水中一样,变得模糊不定起来。
他第一次用如此不清晰的目光去看一件文物,而在这样的观察方法之下,方鼎所有的轮廓细节全部都朦胧虚化,仿佛融化在了周围的光线里。
然后,他整个人就定住了。
两座方鼎的差别在这一刻彻底拉开,左边蓝色地毯上那座方鼎突然变得鲜明起来。
它苍凉而沉默,饱含着远古的气息,许九段脑中所有的鉴定方法、所有的制作修复方法在这一刻全部消失,只剩下方鼎本身。
他第一次完全脱离那些理性的东西,用纯然感性的目光看着这座方鼎。
它背映青空,端严凝重,鼎口向上,好像正在吞吐天光一般。
方鼎表面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在如有光芒的鼎身周围盘旋,许九段的耳边似乎隐约响起了那些远古生物的鸣叫与远古人类的吟唱。
不知不觉中,他的眼睛已经睁开,视线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但是,他的眼中不再只有那些细节,那些对比,而只剩下方鼎本身。
只有一座鼎,只有一座。
他看得非常专注,突然回忆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还年幼的时候,第一次接触文物的时候。
那是父亲带他去看的一幢古建筑,并不华丽精细,表面爬满了爬山虎与青苔,显得格外陈旧而落寞。
但当时,他却被里面蕴含的某种完全完全地吸引住了。
最后他只说出了三个字:“真美啊。”
他的父亲在旁边听见这话,微笑了起来,低头注视着他问道:“很美吧?仔仔以后就做这项工作好不好?”
那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
“好!”
许九段凝视着方鼎,眼中如同浮光掠影一般,流过了很多事情。
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两座方鼎的差别明明如此之大。
它们相似的只有外表而已。
如果抛开外表,直接感受它们的存在,两者的气质就会无比鲜明的凸显出来。
然后,蓝毯上方鼎的存在变得极为强烈,红毯上那座则泯然如失。
两者孰真孰假,真的一眼即明!
突然间,许九段有些疑惑。
文交会还在进行,原先那座方鼎还没有被炸毁的时候,他也是前往参观了的。
那时候的方鼎,就有这样的气质了吗?
蓝毯上的这座方鼎,究竟是哪一座?
原先那座,还是后来才出现的那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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