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寇莱愣愣地看着蒙蒂,就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下意识地道:
“不。”
“这不可能,蒙蒂。”
他皱眉道:“你在……说谎。”
蒙蒂瞥了他一眼,不屑地轻笑摇头。
“什么不可能?”
亡号鸦仰坐在地上,不辨情绪:“是温和柔弱的阿黛尔,不可能与他人偷情?还是那个老实低贱的迈尔克,不可能勾引他的女主人?”
每说一个字,蒙蒂的眉心就蹙紧一分。
听着对方的话,陨星者仿佛忘记了肩部的疼痛,他深吸一口气,仔细回忆着过去,对照着与记忆不相符合的部分。
“但这就是事实——那个该死的同性恋,拜恩·迈尔克,”亡号鸦咬牙道:“那个寡言少语,头脑简单,行事死板,一天到晚只会跟在苏里尔身后说‘是’的乡下大兵。”
“你能想象吗?他?和阿黛尔?”
说到这里,蒙蒂呸出一口血,冷笑出声。
但他的眼里却满布难以言喻的痛苦,仿佛走投无路的战士。
“所以,苏里尔拥有她的身体,迈尔克占据她的内心,”蒙蒂的笑容慢慢变得讽刺:
“而我唯一能触碰的,却只有她的死亡。”
可是陨星者依然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不可能,”尼寇莱压抑着胸中的怒气,肯定地反驳道:“苏里尔王子……他不可能下这样的命令,他已经答应了,要放走迈尔克他们。”
听着尼寇莱的话,蒙蒂毫不在意地嗤笑着道:“你相信吗?苏里尔要放他们走?”
陨星者微微一僵。
蒙蒂面色一变,冷声道:“说谎的是苏里尔,仅此而已——以便创造机会,让暗中的我,不留痕迹地解决他们两个。”
尼寇莱的表情在质疑和迷茫间急促变化着。
“不,”只见他狠狠咬牙抬头,再一次否认:“我们都认识他……苏里尔,他是个好战士,他和我们一起受过训,杀过敌,喝过酒,一起爽快大笑,聚众打架,他还拉着我们去乡下给拜恩的婚礼助兴,他不是那样的人!如果他要解决问题,那至少也是……至少不会让你去暗杀……”
可他还没说完,就被亡号鸦的切齿谩骂打断了:
“你知道个屁!”
“很多人都像你一样,给他这样的评价,包括那个该死的迈尔克,”蒙蒂的脸上同时显现出嫌恶与恐惧:“但无数的岁月里,我都在为苏里尔王子服务,为他在黑暗中奔走。”
“没人比我更了解他了——黑鸦的眼睛,才更能看清月光下的真相。”
“苏里尔·沃尔顿,他由老谋深算的里斯班和纵横不败的卡斯兰教导成长,就像是年轻一些的努恩王:一样的大气威严,一样的不拘小节,唯有冷酷果断,却更胜其父。”
蒙蒂凝重地看着尼寇莱:“最重要的是,苏里尔虑事深远、野心勃勃,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权力与利益。”
对方每说一句话,陨星者的瞳孔就聚焦一分。
“温柔又婉约的阿黛尔王子妃,我们的王子从来没在意过她,”蒙蒂的声音冷冷继续,让尼寇莱不寒而栗,仿佛里面掩藏着累积数十年未降的冬雪:
“他娶她的初衷不过是为了给康玛斯人使绊子,给二十年前苏里尔领兵远征自由同盟,威震黄金走廊,慑服祈远城和戒守城的那场战争铺路。”
“而在苏里尔计划好的将来里,哪怕没有迈尔克这档子破事,阿黛尔也是注定要死的。”
尼寇莱露出疑惑:“什么?”
蒙蒂靠上背后的岩石,眼神深邃:“我当年被派去星辰王国侦查和联络,就是为的这个,我还偶尔听到过苏里尔和努恩王的对话,我知道……”
“十八年前,埃克斯特跟星辰的那场战争里,苏里尔才是原先预定的主帅,而他的目标很明确:他不是要在一场战争中征服星辰,而是在为日后铺路。”
蒙蒂无力地举起手,虚指南方:“首先,龙霄城汇聚全国的力量,将星辰打得千疮百孔,凋敝非常,数十年都恢复不了旧观。”
“其次,桀骜不驯、贪婪不休的九位埃克斯特大公,都会在这场努恩王刻意轻许的战争中,付出巨大的伤亡和代价,唯龙霄城存续实力。”
亡号鸦咬紧牙齿:“战争的最后,努恩会向星辰人提出和谈:作为两国的盟约,艾迪二世把自己的小女儿嫁给苏里尔王子,埃克斯特就退兵。”
尼寇莱愣住了。
他突然想起十八年前,自己赖以成名的惨烈战斗,想起要塞上下的浓烟与尸体,想起星辰土地上的死亡与血腥,想起将士们的怒吼与哀嚎。
甚至想起,那个“星辰屠夫”死前的解脱眼神。
“这样,往后的岁月,尤其是苏里尔加冕后,他所接手的是诸侯沉寂的埃克斯特,所面对的是伤重黯弱的星辰王国,”蒙蒂神色沉痛地从身上摘下一个小袋子,从里面倒出烈酒,在剧痛中浇灌着伤口,重新开始包扎:
“未来的苏里尔国王不但能镇压诸位大公,把整个埃克斯特变成沃尔顿家族的私产……还能更进一步,借着他那位璨星王室出身的王后,名正言顺地向元气未复的星辰伸手。”
蒙蒂喘息着,忍受烈酒漫过伤口的剧痛:“甚至,他的后代,流着一半璨星一半沃尔顿血脉的继承人,就能循着父祖的足迹,将龙鳞宝冠与九星冠冕熔铸一体,完成继远古帝国之后,无人达成的伟业。”
尼寇莱呼吸一滞,整个人僵硬起来。
说到这里,亡号鸦狠狠地靠上岩石,讽刺地大笑:“懂了吗,在苏里尔的宏伟计划里,阿黛尔不能为他带来更多的利益,她就不配成为埃克斯特王后,所以她是注定要死的,或早或晚。”
尼寇莱呆呆地注视着自己的这位昔日同僚。
直到这一刻,陨星者才突然发现,自己跟这位曾经以为亲密无间的刃誓兄弟,一直以来都活在同一面镜子的内外两侧,看到的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个发现让他心力交瘁,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他们,他和蒙蒂,明明同时踏进卫队的营门,但从何时起,他们两人的方向已经彼此偏离,越走越远?
卡斯兰……的两面?
尼寇莱在心里无力地重复着蒙蒂的话,虚弱的身体稍稍下滑,但肩膀被钉死的剧痛让他在冷汗中再度清醒过来。
“哈哈哈,你能想象吗,这本该是一位丈夫充满愤怒痛苦的质问与复仇,”蒙蒂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在苏里尔的眼里,却只剩下算计与筹码。”
他缓缓摇头,语气愤懑:“贵族,贵族,哈,这帮人渣,都他妈的是些什么破烂玩意儿。”
尼寇莱没有说话。
努恩王、苏里尔、卡斯兰、蒙蒂……
许许多多他自以为了解的活人和死人,在这一刻,仿佛都挣脱了他记忆的束缚,成为一个个他感觉陌生的存在。
蒙蒂的笑声渐渐小了。
他脸上的温度慢慢消失。
“可是……”
“可是当我带着毒药,潜入鲜血庭院,看见阿黛尔一边侍弄花草,一边开心地逗弄孩子,看见她脸上的笑容时,”蒙蒂的眼神凝固住了,“我就知道,我无权责怪她。”
蒙蒂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她只是一株娇柔的花草,是我,是我把她带进了这个地狱,”亡号鸦面色沉痛,太阳下的他与自己的影子合为一体:“把她留在英灵宫里经受折磨和轻贱,在这些人渣的棋盘里磋磨。”
陨星者缓缓抬起眼神。
“所以你就自作主张?”
尼寇莱缓声道:“你想救她?即使以背叛的方式?”
蒙蒂面色一变。
他冷冷望了尼寇莱一眼,目光凌厉。
“你真的不知道吗?刺头?”
亡号鸦轻轻咬起牙齿:“阿黛尔嫁到龙霄城那么久,关于她所遭遇的不幸和苦难……你身为国王亲卫,身为白刃卫队的代理队长,身为英灵宫的守护者,就真的毫无所觉吗?”
尼寇莱皱起了眉头。
第一次,蒙蒂的眼里露出毫不掩饰的纯粹愤恨,胸膛上下起伏:“难以想象,每个日日夜夜里,阿黛尔饱受折磨、虐待和轻贱……”
“而英灵宫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包括你在内,都把那当作王子私人的家事,对她所遭遇的不幸和苦难视而不见,袖手旁观,装聋作哑。”
“让阿黛尔只能向那个傻乎乎的迈尔克寻求慰藉。”
蒙蒂浑身颤抖起来:“而即使如此,她所期待的那个一无是处的迈尔克,却什么都给不了她:他既没有勇气为她出头,也没有担当带她逃离,更没有能力保护阿黛尔!”
尼寇莱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
“刺头,迈尔克,白刃卫队里的每一个人,你们全都是懦夫,”蒙蒂狠狠呸了一口:“看着一个可怜可悲的女人受苦受难,却无动于衷不敢出头。”
“全都是。”
蒙蒂垂下头。
“那个晚上,我望着庭院里的花草,松开手里的毒药,无力地告诉自己:不。”
只见他落寞地道:“我已沉沦黑暗不能自拔,可我至少,至少不能让阿黛尔成为我的受害者,成为我沾满鲜血的双手里的,另一个亡魂。”
蒙蒂的眼中精光一闪,手臂上的肌肉重新勒紧,仿佛大海中沉船的水手抓到了救命的浮木。
“哪怕她看上的人是那个傻头傻脑的迈尔克——但如果只有那样,阿黛尔才能开心,才能幸福,才能重现脸上的笑容,”蒙蒂用力咬着牙:“那就是值得的。”
“至于剩下的黑暗,就让我来承担,”亡号鸦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右手,眼神飘渺,面上的表情似哭似笑:“我将在无边的黑暗里,守护她一个人的希望。”
尼寇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胸中情绪翻滚:
“所以你就找到了星辰秘科?”
蒙蒂挤出一个无力的笑容。
“是他们找到的我,”亡号鸦淡淡道:“那家在矛区的旅馆,当我在里面喝酒的时候……那个康玛斯来的旅馆老板,他非常能喝,也很擅长说服人。”
“他告诉了我他跟自己妻子的爱情故事,告诉了我,短短一生,你总得有个不顾一切,死不回头的时候——当然,我后来才知道,他就是秘科的龙霄城负责人。”
说到这里,蒙蒂嗤笑一声,也不知道在笑对方还是自己:
“后面的一切,你都知道了。”
陨星者闭上眼睛。
两人沉默了下来。
微风拂过,岩缝间的呜咽呼啸越发凄切。
“所以……”
“就为了一个女人?素来好吃懒做的蒙蒂变成了这个样子?”尼寇莱疲惫地问道。
“一个永远也得不到的女人?”
蒙蒂微微一愣。
但他随即扑哧一笑。
“得了吧,瑟瑞·尼寇莱,所谓的陨星者,你不也是为了某个永远得不到的女人,一直在痛苦和矛盾中,坚持到现在吗?”
陨星者浑身一僵。
“是啊,我很早就知道了,就像你知道我一样,我也知道你想念的人是谁——陨星者并非如外界传言般冷漠。”
尼寇莱不可置信地看向亡号鸦,思维停顿下来。
只见蒙蒂面带嘲讽,似有感慨地啧舌道:“她来卫队训练营探望卡斯兰的时候,我们一大帮混蛋都水泄不通地围观,几百双眼睛几乎都不能离开那姑娘……”
“只有你,刺头,只有你紧紧别着头,装出不屑的样子,事实上却是看也不敢看她——相信我,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尼寇莱没有说话,他只是紧紧闭起眼睛,握紧了口袋里的某块石头。
“某次我们一起溜出去找女人的时候,你喝醉了,抱着某个女人,甚至还脱口叫出了她的名……”
陨星者倏然睁眼!
“蒙蒂!”
尼寇莱盯着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颇有些动怒,神情冷漠地打断了亡号鸦。
蒙蒂的话语一顿。
“你知道,我突然发现,我,”只见尼寇莱深吸一口气,随后嘶哑地道:“我……我几乎认不出你了。”
蒙蒂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展颜大笑。
“哈哈哈哈……”
“何止是你,”他起初笑得很开心,后来却渐渐变得有些勉强,甚至有些凄凉:“很多时候,我看着镜子里的这个男人……”
“都快认不出……他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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