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忠诚谁属

  蒙蒂直视着尼寇莱,笑容慢慢蒸发:

  “而我现在看着你,不也是一样吗?”

  陨星者摇摇头。

  他的脸色黯淡下来:“我们本该是最忠诚,最纯粹,最光荣的白刃卫队……”

  “我们也曾经热血、骄傲、畅快地并肩战斗,为了埃克斯特抛头洒血。”

  “究竟是什么,让我们走到现在这个地步?”

  蒙蒂打断了他。

  “你还不明白吗,刺头?”

  “是啊,我们的确是,是最忠诚,最纯粹,最光荣的白刃卫队,”他低沉着嗓音,听上去就像是垂死病人的无望挣扎:

  “可是看看卫队历史上那些闪耀的名字,哪一个不是出身高贵,血统纯正的传奇甚至对贵族而言,进入白刃卫队为国王服务,都是一种荣耀。”

  蒙蒂缓缓抬起目光。

  “但是,当卡斯兰打破惯例,开始从平民中拔擢白刃卫队,当他睁开锐利的双眼,从上过战场的士兵里精挑细选出我们这些下等人,训练我们成为龙之近卫的时候……”

  蒙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事情就变了,结果也已经注定了。”

  “我们跟那些多年传承的贵族统治者们,格格不入。”

  尼寇莱怔然无语。

  蒙蒂轻笑一声,想起过去:“我记得很清楚,在御前会议站岗的第一天,无论是有头衔封地的贵族,还是只有荣誉称号的官僚,甚至出身高贵的老卫队,没有人看得起我们白刃的玷污者,这就是他们对我们的称呼。”

  他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尼寇莱:“我们永远也融不进去。”

  尼寇莱低下了头。

  “以赛亚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干脆去了哨望领,去最危险,也最单纯的三十八哨望地,在敌人和我方之间做着做纯粹的选择。”

  “而卫队里剩下的人……”

  “看看我,看看迈尔克,看看卡洛斯,看看希瓦,看看贾斯汀,看看我们各自的下场,再看看你自己……”蒙蒂说着说着,自己就笑了起来。

  笑声悲凉。

  陨星者眉头一皱。

  “你辛辛苦苦干了那么多年,甚至在断龙要塞下击杀了‘星辰屠夫’贺拉斯璨星,十几年来威名赫赫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勋爵,连英灵宫的宴会都没有资格列席。”

  “记得几天前的听政日吗?”

  蒙蒂好笑地看着他,好像看着一个史上最大的笨蛋:“当你,身为龙霄城女大公的保护者,会议秩序的维护者,开口说话的时候,龙霄城的伯爵和子爵们,他们之中哪一个人,会把你放在眼里?”

  尼寇莱看着蒙蒂的不屑笑容,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我们永远没法明白,”蒙蒂面色一肃:“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们,心里想的都是什么。”

  亡号鸦的呼吸急促起来,往昔的黑暗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现任的威兰领大公,雷比恩奥勒修曾经两次被异母弟弟下毒,但没人知道,那些毒都是努恩命令我和卡斯兰下的手,好让雷比恩嫁祸给他的弟弟,最终成为大公可是在事成之后,努恩又让我把他那位毫不知情的弟弟安全地抢出来,作为遥制威兰领的工具……”

  “记得你接过代理队长不久,龙霄城那次大规模的东向剿匪吗?事实上,我也是那群匪徒的一员:龙霄城派我混进这个强盗窝里,给他们输送军火,壮大实力,好让他们肆无忌惮地龙霄城自己的商队所以努恩王就有了借口向冰川海大公发难。”

  亡号鸦颓然道:“他们的权力游戏,我们永远都不会理解。”

  听着对方的叙述,陨星者的呼吸也不由得随之加快。

  “苏里尔死后,我看似一气之下放弃白刃,投靠祈远城,事实上,我是龙霄城派到祈远城的间谍,继续替努恩王监视着罗尼家族的动向,不时挑动他们的封臣造反。”

  蒙蒂喘了一口气。

  “再后来,努恩死了,”蒙蒂垂下头颅,面色黯然:

  “我这柄黑暗中的刀锋,突然失去了大部分的意义可更讽刺的来了:我的监视对象,祈远城那位名声在外的耿直大公,库里坤罗尼突然找到了我,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我是努恩王的乌鸦,国王的间谍!”

  说到这里,蒙蒂夸张地哈哈大笑:“但那个深藏不露的混蛋,他就这么装作毫不知情地跟我演了十二年的大戏!直到努恩王去世!哈哈哈哈!”

  “而罗尼告诉我,其实努恩也心知肚明他看穿了我的潜伏,但他们两个彼此提防的对手,就像演哑剧一样彼此装作不知,唯独我吊在中间哈哈哈哈,演戏演了十二年啊!”

  “十二年!他们都不会累的吗?”

  蒙蒂的笑容很夸张,很畸形。

  尼寇莱苦涩地看着蒙蒂,心里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他知道,蒙蒂也不觉得好笑。

  亡号鸦终于笑够了。

  他沉下脸色,仿佛回到了黑暗的深渊:“数十年来,我学着他们的做法,学着我永远也不明白的游戏,无时无刻不戴着面具,伪装自己,随时准备变脸。”

  蒙蒂轻轻**着自己的脸庞,有些失神。

  好像那不是自己的肌肤。

  “有时候,我回到龙霄城,回到白刃卫队,试着卸下伪装,却发现自己却连跟弟兄们喝酒,都习惯了演戏……”

  蒙蒂深吸一口气:“我甚至有种错觉:面具才是真正的我,只有戴上面具,我才算卸下了伪装。”

  亡号鸦痛苦地咳嗽了几口,神色失落:

  “可是在那里,只有在那里,在阿黛尔亲手打理的鲜血庭院里,痴迷地望着她的面容时,我才能感觉到:也许我不只是一副面具。”

  蒙蒂抬起头,摸着自己的脸,挤出一个麻木的笑容:“我也有着自己的感情和信仰。”

  他微微一颤,仿佛要印证什么的似的,机械地重复道:

  “不只是面具。”

  陨星者沉默着。

  然后,数秒之后,蒙蒂做了几个深呼吸了,居然扶着岩壁,稳稳地站了起来。

  这一次,蒙蒂摇晃了几下,却没有再次摔倒。

  陨星者倏然色变!

  糟糕。

  蒙蒂已经站了起来,随时可以移动,去取他的弩弓。

  而自己……

  尼寇莱看着肩膀上的弩箭,恨恨咬牙。

  这个“撑到最后”的游戏,看来胜负已分。

  到最后了吗?

  尼寇莱再次握住肩膀上的弩箭,不顾剧痛,试图逃离它的钳制。

  “但她还是走了。”

  蒙蒂落寞的声音传来。

  “那个秘科派来的操蛋刺客,大概是个新手,”亡号鸦吃吃笑着,但陨星者却听得出其中的寒意:

  “就像我刚入这一行的时候一样,他面对孩子,无法下手……最终连累了阿黛尔。”

  他的情绪低落下去:“她的死,把我稍有意义的人生,重新丢回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蒙蒂的表情慢慢变得狰狞:“更深,更黑,更暗。”

  尼寇莱痛吼出声,但他肩膀上的弩箭依旧难以拔出,情急之下,他试着反过来抵住岩壁,试图把自己“抽”出来。

  蒙蒂甩了甩脑袋,小心翼翼地伸出烧伤的手臂作为平衡,踏出了第一步。

  “白刃卫队存在的意义,就是成为保卫北地的利刃。”

  “但我,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了,”蒙蒂阴沉地道:“于是我不找了活着就是意义,这就够了。”

  尼寇莱面容扭曲,竭尽全力,但弩箭似乎卡死在了骨头中间,难以动弹。

  “只要能生存下去,”蒙蒂的声音在继续,“哪管我的忠诚属于谁。”

  陨星者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多。

  “只要没有了犹豫的机会,”蒙蒂咬紧牙根,看着对方徒劳无功的努力,在喘息中肃然道:

  “我就能不再犹豫。”

  亡号鸦扯起嘴角,露出狠色:“别怪我,刺头这就是人生。”

  无望挣脱的陨星者最终放弃了努力,他像认命般舒出一口气,看向对手。

  蒙蒂则露出微笑,转向自己的弩弓。

  然而下一刻,一个年轻饱满的公鸭嗓大喇喇地传来:“呼呼,这玩意儿……可真不轻啊。”

  死斗中的两个男人都生生地愣住了。

  他们齐齐转头。

  只见太阳底下,一个形容狼狈的少年,正站在时光之弩掉落的位置那把黑色的诡异臂弩,就握在他的手里。

  “我记得……是这么上弦的吧?”

  少年稳稳地站在地上,皱着眉头把脚伸进十字弩顶部的脚蹬里,死死踩住它,弯下腰,双手握住连在弩臂上的挂钩,钩住弩弦。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腰背用力,吃力地拉着弩弦,直起身来。

  弩弦慢慢地变形,拉长。

  “嗯啊是第一次的缘故吗,”少年憋着脸,咬牙道:“怎么,这么,紧……”

  终于,只听“哒”地一声:

  弩弦到位。

  少年松了一口气,呼哧呼哧地喘息着,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把时光之弩抱起来,露出笑容。

  尼寇莱和蒙蒂都呆呆地望着那个少年,目光难以置信地聚焦在他活动自如的四肢上。

  “怎么会……”陨星者的眼睛里写满了震惊和不解,他死死地盯着少年,仿佛恨不得把他解剖。

  但此时的尼寇莱却口舌笨拙,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我刚刚明明把你……把你的手脚都……”

  少年的眉头一挑。

  “啊,你是说这个吗?”

  少年看着重伤难复的两个男人,慢慢举起左手,不好意思地使劲甩了甩。

  “嗯,感觉上,左手腕确实有些硬,”重新站起来的泰尔斯璨星王子耸了耸肩,看上去有些腼腆地微笑道:

  “不晓得,可能长歪了一些。”

  蒙蒂瞪圆了眼睛。

  “不可能。”虚弱的亡号鸦身形一晃,他赶紧扶住岩壁,但惊愕的表情却一分不变。

  他转向尼寇莱,仿佛要从对手那里获得证明:“可你刚刚确实把他的骨头给……”

  尼寇莱回给蒙蒂一个臭脸:“废话。”

  泰尔斯丝毫没有顾及两个男人心情的意思,很高兴地在原地踏了两步,动作利落,毫无滞涩。

  让尼寇莱和蒙蒂越发惊疑。

  泰尔斯看着两个呆滞的男人,叹了一口气:“这有什么好稀奇的,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第二王子轻笑一声。

  “这,就是璨星王室之所以能统治星辰将近七百年的秘密……”

  尼寇莱眉心一动,蒙蒂瞳孔一缩!

  两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下一秒,只见泰尔斯露出神秘的表情。

  “据说啊,帝国皇室的血脉来自诸神,”星辰王子挑挑眉毛,指了指天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他们连鲜血都是璀璨的金色,要是在太阳底下,还能闪闪发光呢!”

  两个男人顿时石化在原地。

  “骨折骨裂什么的……”泰尔斯笑着露出一口大白牙,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

  “我们两分钟就能痊愈了。”

  才怪。

  泰尔斯暗暗腹诽道,感受着狱河之罪留下的疲惫和虚弱。

  以及

  “咕咕……”

  此时,一声奇怪的响声,从泰尔斯的肚子里传来。

  王子脸上一热。

  但尼寇莱和蒙蒂依旧用看怪物的眼神,怔怔地盯着他,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也许是他们的目光太过炽热,也许是场面过于尴尬,泰尔斯不由得咳嗽了一声,打断沉默的现状。

  “好了,现在两位听我说……”

  泰尔斯愉快地抱着黑色的臂弩,把一根落在地上的弩箭使劲按进凹槽里。

  他托举起随时可以击发的时光之弩,扣住机括,弩臂顶住右腋。

  泰尔斯闭上左眼,箭头瞄准被钉在岩壁上,动弹不得的陨星者。

  尼寇莱脸色一白。

  他不甘心地再次挣扎了一次,却只能看着钉穿手臂肩膀的弩箭处,渗出更多的鲜血。

  “那么,现在,我们有个问题亟待解答。”

  “请问,尊敬的瑟瑞尼寇莱勋爵,”伤势全无,如同焕然一新般的泰尔斯抬起头,笑眯眯地问道:“你吃饭……”

  “用的是右手吧?”

  尼寇莱愣愣地盯着泰尔斯手上的臂弩。

  但一秒之后,他只是毫不示弱地冷冷哼声:“操你。”

  泰尔斯眨了眨眼睛。

  “哈哈哈哈”

  一边扶着岩壁的亡号鸦发出吃吃的笑声。

  “算了,不管您是怎么办到的,”蒙蒂开心地笑道:“总之,干得漂亮,殿下,现在我们只需要……”

  泰尔斯面色一肃!

  他托举弩臂的双手动了。

  那个瞬间,尼寇莱的不甘和蒙蒂的笑容同时凝固在了脸上。

  神色严肃的泰尔斯没有朝着陨星者扣动扳机。

  但他手上的时光弩却转过了一个角度。

  直直指向了

  德蒙蒂。

  “我刚刚听见了:只要能生存下去,”泰尔斯死死瞄准蒙蒂,冷冷地道:“哪管你的忠诚属于谁,是么。”

  亡号鸦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只见王子微微眯眼:“那么,告诉我,蒙蒂勋爵……”

  “你的忠诚属于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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