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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兴宫。
泰尔斯对于这座宫殿的记忆很模糊。
很久很久以前,对于在街头讨生活的乞儿们而言,那座远在好几个街区之外,坐落在大道尽头的“国王大屋”,就像一个遥不可及的传说,神秘而威严,朦胧而厚重。
他们只能在冥夜神殿那夸张滑稽到偏差失实的戏剧表演里,认识这座与复兴王共享称谓的传奇宫殿,是如何地来历不凡,经历无数,而屹立不摇。
或者从喝得东倒西歪的酒徒们“我跟你说,我认识某某某,他有个朋友就在复兴宫里工作,那地方啊是这样的……”之类参差不齐的言论里稍稍了解,管中窥豹。
再或者,在外出乞讨时,怯生生地把头探出陌生而整洁的街巷,在行人的匆匆身形间一瞥那座宫殿的巨大剪影,留下倒吸凉气的震惊和难以移目的艳羡。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六年前。
持续到泰尔斯命运的转折。
星湖公爵缓缓闭上眼睛。
但是……
但是哪怕他成为了王子,成为这座宫殿名义上的继承人,泰尔斯才发现,自己依旧不了解复兴宫。
六年前,他初入复兴宫,却是在遭遇刺杀,昏迷不醒的情况下,被人背进宫墙的。
六年前,他离开复兴宫,却是于北上在即,精神恍惚的状态下,在马车里离宫的。
至于现在……
在两侧卫兵目不斜视的衬托,和身后卫队们步伐整齐的簇拥下,睁眼的泰尔斯回过神来,发觉他们一行人早已穿过重重把守的宫门,甚至一路趟过宫墙与内殿之间的宽阔平地,直入这座斑驳古殿的内门。
直到他们毫不停顿地进入狭小而幽深的黑暗,将广阔高远的天空和无边无际的地平线,一并锁在厚重苍老的殿门之外的时候,泰尔斯这才恍惚醒觉:
六年后,在他亲自踏进这里的时候……
在没有意外刺杀,没有出国为质的情况下……
他却依旧没能看清……
复兴宫的样子。
离开街道与地毯,靴子下的触感开始变得硬实而清脆。
蹬,蹬,蹬。
泰尔斯的脚下响起足音,于安静的空气里荡起回声,再传回他的耳边。
在猝然昏暗的光线中,年少的星湖公爵深吸一口气,鼻子里却尽是阴冷与潮湿。
石质。
冰冷。
粗糙。
昏暗。
还有……寂静。
这让渐渐习惯了北地干燥与荒漠灼热的公爵本能地不适。
在近乎无声的昏暗石廊里,他们穿行在复兴宫内部,走过一个又一个小厅,步上一层又一层石阶。
稀少的窗户与灯火,是唯一能为他们指路的光源。
泰尔斯压下多余的心思,在这座历史悠久却静谧肃穆的宫殿,在这条古典低调却不失品味的石质走廊里抬起头,看向前方马略斯的背影。
守望人面无表情,目不斜视,沉着得体地带路前进。
基尔伯特则落后泰尔斯一步,足音稍浅,步伐稳重。
而更后面的哥洛佛和多伊尔等人则不发一声,似乎消失在了空气里。
看上去,他们已经对这座色调暗沉、空气窒人的古朴宫殿习以为常,不以为异。
而泰尔斯只能默默跟从。
一行人并不孤独,他们路上经过不少站岗执勤的卫兵、行色匆匆的仆役、小心翼翼的官员、举止有素的贵族。
在静谧的空气里,这些人不言不语,却似早有所知,无不恭谨礼貌地停下脚步,退避一旁,无声却准确地对着人群中的少年鞠躬行礼。
新任的星湖公爵下意识地清清嗓子,想开口回应,却被身旁的基尔伯特轻按手臂,摇头示意。
复兴宫里,国王更喜欢安静。
泰尔斯略一愣神。
明白了什么之后,面对这些人们,星湖公爵只能稍作点头,微笑以应。
在龙霄城的英灵宫里时,无论星辰王子前往何处,北地人的宫廷卫兵与埃克斯特贵族们总是用充满敌意与警惕的眼神盯着他,即便经历六年朝夕相对的洗礼,那些眼神也不过是由“咬牙切齿”变成了“不屑一顾”。
但在复兴宫里,却不一样了。
泰尔斯能感觉到,无论仆役还是卫兵,贵族还是官员,他们都对初来乍到的公爵有着非同一般的兴趣和好奇,但经过少年身边时,他们望向公爵的眼神却恭谨而小心,礼貌而节制。
而公爵回看他们的时候,后者往往立刻垂首或转目,移开视线,投往他处。
一触即分,点到即止。
颇有几分刻意。
就像……就像躲在角落里的窥视。
怕惊醒了什么似的。
再加上那股谨小慎微地营造、维持出的死寂与肃杀感……
星湖公爵不由得又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
不知为何,泰尔斯总觉得,复兴宫里这些小心翼翼、礼貌克制的眼神所带给他的不适感,丝毫不比英灵宫里北地人们毫不掩饰,带着敌意隔阂的目光要轻。
烦躁感袭上他的心头。
甚至有某个瞬间,少年很想让身边的王室卫队们靠拢一点。
把他围得再紧一些。
挡住那些目光。
最好……隔开一切,密不透风。
就像……拦阻在复兴宫与城区之间,那道厚重的城墙一样。
安静得近乎死寂的旅途很快结束了。
当他们再上一层台阶,来到一个面积颇大的廊厅时,正前方的一扇石门前,突然出现了几个身影。
马略斯的脚步当先停下。
跟在他身后的泰尔斯多跨了一步,随即下意识地收回来。
但他很快注意到,除了依旧笑眯眯的基尔伯特,他身后的卫士们,包括多伊尔与哥洛佛在内,纷纷挺胸抬头,更显肃穆,像是绷紧了弦的鲁特琴。
石门前的身影们有着与马略斯等人风格相近的装束和装备,却唯独穿着方便室内行动的轻便皮甲,面色严肃,目光威严,并没有要跟王子的护送团同僚们打招呼的意思。
在泰尔斯开始猜测这群人身份的时候,陌生的身影中走出一人,扶着腰间的长剑,向着他们靠近。
这是个兼具威严与沧桑的中年男人,足有五十来岁,他的身形略显笨重,腰背却干练挺拔,须发灰白参杂,但整理得井井有条,眼角皱纹纵横,可一对眸子炯炯有神。
他的着装明显与其他人不一样,装备精巧细致,步伐却无比稳重。
须发灰白的中年男人停下脚步,看也不看泰尔斯。
他只是直直望着领头的马略斯,缓缓开口:
“来者何人?”
用词严肃,语气冷酷。
说得泰尔斯一愣,再次确认了一下这里是他父亲居住的复兴宫。
而他真的是……回自己家?
但包括基尔伯特在内的其他人都没有露出异色,而是安静肃穆地等待着,屏住呼吸,大气也不出一口。
仿佛眼前是一件大事。
只见马略斯面无表情地前跨一步,语气淡漠:
“托蒙德·马略斯。”
“王室卫队守望人,以国王之名,护送星湖公爵阁下归来。”
五十来岁的中年卫士打量了马略斯一眼,点了点头。
在泰尔斯好奇的眼神中,马略斯淡淡地答完话,反而目光逼人地看向面前的中年卫士:
“问者何人?”
中年男人沉默了一会儿,他依旧没有看泰尔斯一眼,右手仍然放在腰间的剑上。
只见对方端正地踏前一步,姿态严肃。
“法比奥·艾德里安。”
名为艾德里安的中年男人轻声道:
“王室卫队首席指挥官,以国王之名,迎接星湖公爵阁下归来。”
泰尔斯发誓,他感觉得到,身后的多伊尔在压抑地吸气。
王室卫队。
首席……指挥官?
泰尔斯回忆着“禁卫六翼”的关口,马略斯同样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对着须发灰白却形容严厉的艾德里安点头。
下一秒,艾德里安才转过头,第一次打量起矮了马略斯一头的泰尔斯。
不知道是被气氛影响还是对方的目光自带压力,星湖公爵下意识地挺胸收腹,接受对方的注视。
但就跟其他人一样,艾德里安的目光只是一触即分,后者重新转向马略斯。
“马略斯骑士。”
“汝已恪尽职守。”
艾德里安淡淡地道:
“汝之使命可终?”
恪尽职守……
使命可终……
泰尔斯一怔,恍惚间想起了什么。
只见马略斯平静却严正地回答:
“艾德里安骑士。”
“吾虽恪尽职守。”
守望人眯起眼睛:
“然而吾剑未断。”
听见对方的回答,艾德里安对他点了点头,目光多了几分柔和,不再锐利:
“则汝使命未终。”
马略斯也微微颔首,嘴角微抬:
“则吾使命未终。”
泰尔斯皱起眉头,越发肯认自己的记忆。
果然,眼前的对话……
充满了他所熟悉的仪式感。
空气依旧静谧,氛围严肃不减,公爵不得不向基尔伯特投去疑惑的目光,但后者只是对他示意稍安勿躁。
终于,艾德里安露出了笑容。
中年指挥官脱下手套,向马略斯伸手:
“那么,欢迎归队,骑士。”
马略斯也露出久违的、浅显却克制的笑容,除下手套,上前握住艾德里安的右手:
“队长。”
艾德里安笑着点点头,喊出马略斯的名字:
“托蒙德。”
正在泰尔斯猜测这这是否王室卫队的传统时,艾德里安松开马略斯的手,咳嗽一声:
“好了,任务交接完了,放松点儿。”
下一秒,泰尔斯听见他身后的王室卫队们纷纷叹息,像是齐齐舒了一口气,松弛下来。
就像结束了哪个必须一动不动,全程认真听完的领导会议。
只见艾德里安走上前来,对着基尔伯特露出笑容:
“卡索伯爵。”
基尔伯特同样展露笑容,上前与他愉快握手:
“艾德里安勋爵。”
艾德里安勋爵笑道:
“看来我是对的,您归来时果然精神焕发。”
“托勋爵您的福。”
寒暄完了的基尔伯特回过身,看向泰尔斯。
“欢迎来到议事厅,公爵大人。”
外交大臣一脸骄傲地向着艾德里安身后的石门伸手示意:
“这是陛下平素接见使节和外臣的地方。”
看着公爵脸上的疑惑,基尔伯特补充道:
“此乃国务重地,您贵为星湖公爵,日后定当熟稔。”
泰尔斯礼貌地回应,同时看向那座石门。
议事厅。
接见使节和外臣……
等等。
泰尔斯突然愣住了。
他看着艾德里安身后卫队把守的石门,想起了什么,也认出了什么。
“我记得。”
“议事厅。”
“我来过,”泰尔斯怔怔地道:
“来过一次。”
这话说得基尔伯特一顿。
但泰尔斯知道,复兴宫里的议事厅……
他确实来过。
泰尔斯恍惚地看着那座石门,想象着它打开之后的场景。
没错。
就是这里。
六年前,就是在这里,他看见那位嚣张的埃克斯特使节无所顾忌地威言恫吓,逼迫凯瑟尔王在开战与割地之间作出艰难的选择。
六年前,就是在这里,他看见亚伦德公爵歇斯底里地发泄自己的愤懑与不甘,道出他牵动两大国,欲扭转乾坤而不得的政治阴谋。
六年前,就是在这里……
泰尔斯出神地想着。
就是在这里,他看见凯瑟尔五世威严无匹而不容置疑地挥动权杖,在一片紧张错愕的吸气声中,决定了星辰王国的第二王子,今后六年的……
命运。
“噢?哦,是我记性不佳了。”基尔伯特似乎也想起了什么,他面色一黯,略有尴尬地收住话题。
另一边,艾德里安轻咳一声,打断了基尔伯特和公爵的对话。
只见艾德里安勋爵先是转过身,拍了拍马略斯的臂膀:
“维阿和盖坦在值守室里等你,你知道……文书工作。”
马略斯收起笑容,微蹙眉头。
艾德里安对他点点头,略有催促:
“去吧。”
但守望人却回过头,看向泰尔斯的方向,眼神不明。
星湖公爵不明就里,只能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艾德里安随着马略斯一起看向公爵阁下。
中年男人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笑了笑,对马略斯示意道:
“交给我吧。”
“还有卡索伯爵。”
马略斯回过头,不浅不深地望了艾德里安一眼。
“好,”守望人平静地道:
“那我走了。”
在艾德里安鼓励的目光和泰尔斯疑惑的眼神下,马略斯毫不犹疑地转身离去,走向廊厅的另一个出口。
距离他最近的多伊尔和哥洛佛同样一怔,跟其他人一起,下意识地跟上前去。
但马略斯旋即停下脚步:
“不是你们。”
回头的马略斯皱紧眉头,看着疑惑驻足的多伊尔和哥洛佛:
“你们留下。”
“是,长官。”哥洛佛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退回泰尔斯的身后。
多伊尔眨了眨眼,这才被掌旗官富比拉回队列里。
看着这一幕的艾德里安指挥官笑了笑。
马略斯对他颔首示意,又看了泰尔斯一眼,这才施施然离去。
基尔伯特清了清嗓子,友善而温和。
“殿下,允许我为您介绍,王室卫队的总卫队长,首席指挥官,同时也是复兴宫及陛下安全的负责人,法比奥·艾德里安勋爵,他出身于‘璨星七侍’之首,中央领天鹅郡的艾德里安家族……”
艾德里安回过身,对泰尔斯恭谨地鞠躬致意。
泰尔斯受宠若惊地向他点头回礼,心中恍然。
果然。
法比奥·艾德里安。
他是……复兴宫上下,整个王室卫队的最高指挥官。
包括所有‘六翼’在内的……卫队长。
而且是璨星七侍之一。
“介绍寒暄容留日后。”
正在泰尔斯思考着的时候,艾德里安抓住了基尔伯特话语的空隙,得体而及时地打断道:
“殿下,伯爵。”
“陛下正在议事厅里。”
艾德里安向着身后的石门示意道:
“还是别让他久等了?”
陛下。
那个瞬间,泰尔斯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陛下就在……他开完今天的御前会议了?”基尔伯特遽然振奋。
“不。”
艾德里安礼貌地回应道:
“事实上,陛下提前结束了会议。”
“他昨天就在过问来自西荒的信鸦了。”
陛下。
泰尔斯恍惚地呼吸着。
他突然明白过来,从他踏入复兴宫,甚至可以说踏入永星城的时候,那股一直以来折磨着他的不适感,那股挥之不去的陌生感是从何而来的了。
不是复兴宫的环境与装潢。
不是永星城的嘈杂与旧事。
而是……
泰尔斯的拳头自发地收紧。
“当然,”基尔伯特不无激动地看看泰尔斯:
“想必陛下也期待着这一刻。”
艾德里安没有答话,只是对泰尔斯和基尔伯特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向议事厅的石门。
陛下。
泰尔斯感觉到自己的脚步向前迈动,跟随着艾德里安一起前进。
基尔伯特的步伐则跟在后面,寸步不离。
一前,一后。
让他……
无处可逃。
守在石门前,不晓得归属哪一翼的王室卫队们齐齐鞠躬,恭谨而敬业地推开石门。
露出里面的无尽幽深。
只有灯火寥寥,映照前路。
艾德里安侧身到一旁,得体地示意星湖公爵先请。
不再是一前一后。
可泰尔斯发现,自己又宁愿对方走在他前面了。
但是……
于是,泰尔斯又看见,自己的脚步抬起,落下,再抬起,再落下。
直到掠过艾德里安的身侧,直到迈过那道厚重的石门,直到踩进那片无尽的幽深。
“不是你们!”
艾德里安的嗓音突然收紧,变得严厉而寒冷,一反他对王子与伯爵的亲切。
让泰尔斯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但他很快意识到,艾德里安不是在对他说话。
“你们留下。”
卫队长的声音很是低沉。
却藏着不可置疑的意味。
“是……是,艾,艾德……长,长官。”几秒后,身后才传来多伊尔紧张而颤抖的回话声。
在低沉的摩擦声中,隔开廊厅与议事厅的厚重石门缓缓关闭。
把多伊尔的喃喃关在外面。
身后,艾德里安和基尔伯特的脚步声缓缓靠近。
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一股空气从泰尔斯的胸腔中升起,从他的口鼻压出。
他发现,自己又开始向前走了。
与六年前一样,议事厅狭长而深邃,从一侧的入口看去,另一端的尽头缩成了一个小点。
模糊不清。
曾经,议事厅的两侧站着密密麻麻的臣属,聆听着星辰与龙的谈判。
与六年前不同的是,议事厅里的灯火更少了,透光的窗户关闭了许多。
更显昏暗。
现在,两侧的平台则空无一人,落针可闻。
但随着步伐的前进,泰尔斯很快看见了。
视线的另一端,那个孤峰突起,高出地面,落在数层台阶之上的……
王座。
泰尔斯的呼吸慢慢收紧。
一个健壮却孤独的身影,在台阶之上的王座中呈现。
那个身影深深地垂着头,勾着背,盘踞在王座里。
他的右肘立在座臂上,右手则攀附着权杖,立在膝前。
他的额头抵住手背,浸入阴影,不见面容。
泰尔斯的脚步停了。
他呆怔地看着那个六年不见的身影。
情绪难辨。
王子的停顿让基尔伯特不得不同样止步,但外交大臣很快反应过来,他提高嗓音,不无热情地对高居王座之上的人影长声道:
“陛下,我很荣幸地为您带来新任的星湖公爵,您的……”
咚!
权杖的底部轻轻地捶了一次地面,沉闷的响声回荡在议事大厅里。
也让基尔伯特的话语为之一窒。
很快,一个曾在泰尔斯梦里出现过的,沉重、厚实、威严,如雷霆般闷响的嗓音从王座上发出,回荡在整个大厅里:
“基尔伯特……”
王座上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谢谢你。”
相比六年前,这道嗓音显得喑哑,悠长,黯淡。
似乎还有说不出的疲惫。
泰尔斯愣愣地听着对方的话,目光死死地锁紧在那个身影上。
基尔伯特皱起眉头,深吸一口气:
“王子殿下一路劳顿,陛下,他从龙霄城到荒漠的路上……”
但他再次被王座上,在大厅里回响的声音打断了:
“我的朋友。”
“我说了,”王座上的嗓音起初很沉稳,却渐渐变得坚决而短促:“谢谢你。”
“我等会儿再找你。”
基尔伯特愣住了。
然而艾德里安卫队长理解了国王的意思。
艾德里安向着身后的厅门伸出手臂,对基尔伯特礼貌示意:
“卡索伯爵?”
基尔伯特看了看王座上的阴影,又心事重重地瞥了泰尔斯一眼。
但他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在给了星湖公爵一个鼓励的眼神后,就鞠了一躬,悻悻转身。
泰尔斯勉强笑着点头,却突然发现,外交大臣的背影是如此苍老。
“你也是。”
王座上的嗓音再次响了:
“约德尔。”
泰尔斯一个激灵。
基尔伯特的脚步声也停顿了一下,还是恢复了节奏,慢慢远去。
周围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艾德里安勋爵像是没听到这话似的,陪同着基尔伯特离去。
但泰尔斯知道,周围的空气里,有什么不一样了。
这让他尤其惶恐。
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终随着石门开合的声音,彻底消失在大厅尽头。
只留下泰尔斯以及王座上的阴影,在一片死寂的大厅里,默默相对。
“上前来。”
少年轻轻一颤。
泰尔斯也算身经百战,从血腥的战场到阴险的谋算,自问见多识广。
可不知为何,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
泰尔斯抬起头,死死地盯着王座上的身影,缓缓举步,向前到能看清王座阶梯的距离。
但他的眼前,王座上的身影依旧模糊,在身后的不灭灯里来回闪烁。
“近一些。”
王座上的阴影略微提高了一些音量。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再次举步。
这一次,他走得足够近,甚至能看清王座下方,那双靠着权杖底端的靴子。
“再近些。”
王座上的声音似乎有些不耐,他拖长了音调,震得不灭灯的灯焰微微晃动。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于是乎,下一刻,王子坚决地抬起脚步,继续向前。
直到他看见,王座上的阴影同样,缓缓动弹起来。
泰尔斯僵住了。
昏暗的灯光下,苍老了似乎不止六岁的第三十九代星辰至高国王,铁腕之王,凯瑟尔·璨星五世从权杖上抬起眼神,正对王子。
泰尔斯不得不仰起头看着他,呼吸开始不由自主地加快。
无法控制。
承受着那双在梦里见过许多次,却总能将他惊醒的目光,一个称呼从泰尔斯的嘴里脱口而出:
“陛下。”
话一出口,泰尔斯就下意识地补了一句:
“父,父亲?”
王座上的男人支着自己的下巴,微微蹙眉。
他瘦了。
这是泰尔斯的第一感觉。
虽然对方皮袍下的身材依旧健壮,虽然对方手里的权杖依旧稳重,虽然那一对眸子依旧散发着幽幽冷光。
但他看得出来:
凯瑟尔王的脸庞瘦削了许多,眼眶微陷,颧骨略耸。
而更多的皱纹,已经爬上了国王的脸庞。
对方握着权杖的指节更为凸出,看上去颇有几分锋利感。
跟六年前比起来,唯一不变乃至犹有过之的,大概是对方散发的那股寂静,沉闷,窒息,却如风暴前夕般令人惴惴的不安感了吧。
沉默似乎持续了不短的时间,但泰尔斯只是静静地跟国王对视着,感觉自己无法移开目光。
终于,国王表情一动:
“焦虑。”
声音如昔,沉稳而厚重。
在空旷狭长的议事大厅里尤为明显。
泰尔斯回过神来,清了清嗓子:
“抱歉?”
六年后的凯瑟尔王轻哼一声。
“你现在的感受。”
国王缓缓道:
“焦虑。”
焦虑?
泰尔斯眉心一蹙,不明所以:
“我……”
可国王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浑然不管少年的疑惑:
“焦虑,很奇怪。”
“它既不是恐慌,也不是惊惶——这些感觉往往会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涌现,让你手足无措,却也无能为力。”
少年的呼吸一滞。
凯瑟尔王的声音回荡在大厅里,感觉像是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毫无空隙:
“比如你就要迎来某次大的考验,接受某个判决,去做某件大事……”
“又比如,你就要成为某个古老王国的继承人,背负上比以往任何一刻都重得多,也累得多的负担。”
国王重哼一声,像是整个大厅都摇晃了一下:
“然而你知道,你根本不够格,你知道你承受不来,你知道你注定失败。”
“那一刻,你无比畏惧,不想面对,只想逃离,不顾一切。”
“这种感觉,才是恐慌,才是惊惶。”
迎着那对仿佛看透了什么的眼神,泰尔斯勉力维持着表情和姿态的体面。
他觉得,仰头的动作越来越累。
可仿佛有什么力量支撑着他,不移开目光,或者就势低头。
凯瑟尔王缓缓呼出一口气:
“可一旦有那么一刻……”
“在最终时刻前,出现了一个契机,一个办法,一个转折。”
“让你觉得,境况似乎还有那么一丝希望,觉得后果也许会迟一些到来,觉得审判大概能缓一刻执行。”
“而你能够再拖延一会儿,不用直面那个你最最恐惧的结局。”
凯瑟尔王的下颔从右手背上抬起,露出星辰之杖的幽幽蓝光。
“比如说,你可以晚几天去面对那个考验,迟几周再去承受那个判果,过几年再去接受你无可避免的……身份。”
泰尔斯死死盯着国王平静的面容,听着他蕴藏深意的话:
“那一刻,那简直就是救赎。”
“是庆幸,是麻木,是大难不死后的欣喜若狂,与如释重负。”
“让你觉得‘结局还远’,觉得‘我还有救’。”
听到这里,少年不由得一颤。
“但当这一切过去,当上天给你的缓刑期过完,”国王轻笑一声,眼神深邃,却依旧面无表情:
“这些让你以为自己松了一口气的错觉。”
“它们就会……全部消失。”
泰尔斯怔怔地听着,手心冰冷。
王座之上,至高国王慢慢直起腰,在昏暗的灯光下,仿佛乌云漫过头顶:
“而那些逃过一劫的侥幸,就会重新倒灌到眼前,加上‘我早知如此’的悔恨与不安,自责与慌乱。”
“最终,化为心知肚明,却无可抵挡的……”
“焦虑。”
泰尔斯与国王对视着,只觉得心中有股莫名的空洞。
无从填满。
而凯瑟尔则冷冷摩挲着手里的权杖,盯着它顶端发出的诡异蓝光:
“正是这股恼人的焦虑,会在抓耳挠腮和坐立不安的痛苦里,让你明白,原来六年里的逃避、侥幸、拖延、幻象,其实都毫无意义。”
六年。
泰尔斯恍惚地呼吸着,听着国王说完话:
“它像该死却无用的皮鞭,死死逼着你去面对,面对那些你早早知晓的、终将到来的、却归根结底无能为力的……”
“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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