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无爪无牙

  “小兔崽子你开nmd玩笑――”

  面对阴阳怪气的泰尔斯,艾奇森拉西亚伯爵忍耐不住,失控起立。

  “父亲,坐下!”

  伯爵长子在最后一刻拉住失态的父亲,他用眼神和声调,不容置疑地把后者按回坐位:

  “您是伯爵。失礼的事,让我来。”

  艾奇森伯爵鼻翼翕张,呼吸急促。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长子,再愤然看向泰尔斯,怒哼着甩开袖子,撇头转向一边。

  艾迪面色严峻,对自己的父亲点了点头。

  这一前一后子孝父慈,长子建言得体,伯爵则从善如流。

  看得泰尔斯好生羡慕。

  这该作为父子模范,大力宣传,推广全国啊。

  然而某个小小的声音再度在他心里响起:

  别被迷惑了,泰尔斯。

  首先,也许,他们是在你面前才会这样?

  王子面色一变。

  其次,如果他们所在的不是偏乡僻壤的泽地,所属的不是积贫积弱的拉西亚家族。

  而是另一个更富有更强大,有权为子孙后代留下更多,而不必忧心自保生存的家族或团体?

  比如……璨星家族?

  思忖间,伯爵长子看向他,眼神锐利,轻声发问:

  “为什么,殿下?”

  为什么?

  “因为你们习惯了间接挑拨与欲擒故纵。”

  泰尔斯回过神来:

  “反而做不出这种风格粗暴,直接刺杀老公爵的低级举动――这不符合四翼巨蜥的处世哲学,且后患无穷。”

  但艾迪依旧盯着他,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您误会了,殿下,我问的是:无论昔年还是现在,我们有什么理由要跟凯文迪尔家作对,对翡翠城不利?”

  泰尔斯微蹙眉头。

  伯爵长子严肃道:

  “拉西亚也在南岸,世世代代耕织劳作,衣食生计依托本地,藉凯文迪尔庇佑,与翡翠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为什么要在自家餐盘上拉屎,陷南岸于混乱?

  “况且你我都心知肚明,在这个时代,以陛下的脾性,即便凯文迪尔失势,偏居泽地的拉西亚家族也不可能染指空明宫,遑论插足翡翠城和南岸领。

  “而无论当年还是如今,四翼巨蜥最想避免的,就是自不量力地争权夺利,卷进危险的政治斗争,落得凄凉下场――远有寒堡亚伦德,近有璨星七侍,均乃前车之鉴。”

  泰尔斯严肃地回望艾迪,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也有过同样的困惑,”王子开口道,“无意冒犯,但凭拉西亚家族的体量和野心,偏安一隅就就该满足了,何必再多此一举,自招祸事?”

  艾奇森伯爵不爽地哼了一声。

  艾迪不言不语,等待泰尔斯的下一句话。

  “所以我起初以为,你们这么做是因为当初国是会议的旧债:拉西亚家族参与了‘新星’,也是在群星厅集体下跪、逼迫国王选储的一份子。”

  泰尔斯话锋一转,观察着父子二人的表情:

  “也许是我父亲拿此事要挟你们,威胁你们作内应,替他掀翻詹恩夺权翡翠城?”

  艾奇森伯爵闻言一急,又要开口,但艾迪比他更快。

  “那也许您该去问陛下。”

  伯爵长子冷冷道。

  “毕竟,除了天上星辰,并非人人都想在世界顶端与龙共舞,”虽然艾迪平素沉默寡言,可他此刻却词锋锐利,“遑论同诸神争锋。”

  泰尔斯闻言紧皱眉头。

  他观察了对方一会儿,摇了摇头。

  “不,我也算见过不少王国各地的达官贵人了,他们各怀鬼胎个个难缠,纵然被统治者拿强权相逼,被迫成为棋子,也顶多是虚应故事,阳奉阴违。”

  那一秒里,他的脑海里闪过不少人的身影。

  “可是你们,拉西亚,在这场斗争里,你们的手段却如此漂亮巧妙:每一步棋的初衷立场,都看似忠于公爵,可若论结果成效,却都不利詹恩……若非布伦南审判官的笔记,旁人毫无痕迹可循,毫无证据可指……”

  “殿下既无证据,单凭几本陈年旧案的私人笔记主观臆测,未免令人心寒。”艾迪轻声道。

  艾奇森伯爵不爽地帮腔:

  “就是!”

  “但或许这还有另一个解释,”但泰尔斯思路清晰,丝毫不受干扰,“在这场旨在掀翻詹恩的政治风暴里,你们投注其间的精力和成本,远比那些被我父亲逼迫、不情不愿、阳奉阴违的人们更多、更大、更完备。”

  艾迪目光一动。

  “你们并不是被迫的,而是自发的、主动的、积极的,处心积虑且全力以赴,因此才能做得如此天衣无缝,奸猾如詹恩都发现不了端倪,就连我全力追查也拿不住把柄。”

  泰尔斯斩钉截铁。

  艾奇森伯爵之前气势汹汹,闻言却面色一变,他端起茶,把表情埋在杯子里,连泰尔斯都来不及提醒他别忘了加糖。

  艾迪则不屑冷哼:

  “殿下既认定我们是幕后黑手,自是不愁借口。”

  泰尔斯沉默下来,跟目光危险的伯爵长子静静对视。

  直到艾奇森伯爵把杯里的茶喝完,才想起自己忘了加糖的时候,泰尔斯微微一笑。

  他从抽屉里抽出几页文件,推到两位贵客面前:

  “这是一份土地测量证明,由翡翠城公证厅出具。”

  拉西亚父子顿时一怔,双双前倾。

  待看清纸上文字的那一刻,他们微微色变。

  泰尔斯手指叩动,点在这份证明上,也点在这块差点因翡翠城财政危机而被贱卖换钱的土地上。

  “南岸领的这片荒地,位于烁日镇西南。它的前领主投资失败,债台高筑,不幸破产。幸好,星辰王国律法宽厚,文明开化,没有按照残酷落后的帝国古法,逼他全家卖身为奴,世代还钱。”

  也没有回到野蛮古老的原始惯例,要他剁手剁脚去充债。

  说到这里,泰尔斯不由得想起自己还在北地,差点被“分期还债”的时候。

  “而先进的翡翠城城律则更进一步:有关部门收到申请,提供服务,帮这位领主卖掉这块地还债,当然,是卖给出价最公道的大商团、大财主,也许还有大贵族。”

  泰尔斯的话头不无讽刺,拉西亚父子则表情玩味。

  特权抵债,勾销欠款,余数不论,完美处理烂账问题,既人道又先进。

  至于进账怎么分配嘛……

  “可若我的人没弄错,这块荒地曾经――当它还不是荒地的时候――是你们泽地旗下的封地,”泰尔斯歪着头颅,“至于破产的这个小领主,也许往上数几代,还跟你们沾亲带故?”

  拉西亚父子都怔住了。

  而泰尔斯不紧不慢地举起茶杯,很是淡定地观察着他们。

  一秒、两秒、三秒。

  终于,伯爵本人率先按捺不住,为难道:

  “其实这块土地很久以前就……”

  可泰尔斯咚地一声放下茶杯,打断了他:

  “王后日和翡翠庆典,这是南岸领一年中的盛大场合,各路达官贵人皆无比重视,在庆典期间往来社交,好不快活――除了拉西亚家族。”

  拉西亚父子不言不语,只是表情僵硬。

  “信奉落日裘兰兹分支的你们是出了名的简约素朴,行踪神秘,不善交际也不喜出风头。”

  泰尔斯各看了他们一眼。

  “十年来的每次庆典,你们到了翡翠城,除了在争锋宴觐见公爵露个面,上神殿做个祷告,走的时候再告个别,其他时候均是闭门谢客,深入简出几如神殿修士――直到今年。”

  泰尔斯微微一笑,笑完之后正色肃言:

  “但这并不是因为你们家族性格寡淡,不善交际,更不是什么信仰吃苦耐劳――那只是有意营造出来的借口。至于真正的原因……”

  王子看着桌上的公证书,略一停顿:

  “是穷啊。”

  王子轻声叹息,感同身受,真情实意。

  书房重新安静下来。

  两位客人均撇开了视线。

  艾奇森伯爵双拳抵膝,紧握颤抖。

  艾迪低着头,表情莫测,一声不吭。

  “不知从何时开始,曾经天高地远但是自给自足的泽地开始没落:岁入不丰,财政不支,土地抛荒,劳力外流,各层封臣领主入不敷出无以为继,拆东补西借债成山。”泰尔斯冷冷道。

  艾奇森伯爵的拳头颤抖得越发厉害。

  “至于某伯爵家族,就连一套过得去的宴会礼服,都不得不短时租赁。为了家族体面,还要偷偷摸摸,不敢令人知晓。”

  艾迪依旧没有说话。

  “而他们刚刚迟到,不是因为出城打猎,”泰尔斯不由唏嘘,“而是因为我的请柬来得太仓促,催得又太急切,时限太短暂,他们必须找借口,着急忙慌地去凑齐进宫觐见所需的队伍规制,服装饰品……”

  见他们毫无反应,泰尔斯不得不刻意瞥向他们身上简朴粗糙的旅行猎装:

  “我猜,到底是没凑齐嘛。”

  哗啦!

  这一秒,艾奇森伯爵愤而起立,怒发冲冠!

  “纵然您是殿下,也不能如此侮辱我们!”

  艾迪紧跟着起立,面色严肃:

  “正是!”

  但他帮完父亲的腔,随即按住对方的肩膀:

  “没关系的,父亲,坐下。”

  艾奇森伯爵胸膛起伏,他面色难看,瞥了一眼长子后摇晃着坐下,颇有些失魂落魄。

  泰尔斯没有回应,只是眯起眼睛继续观察。

  伯爵长子回过头来,言辞得体,语气却冷酷:

  “裘兰兹先知有言:节俭是美德,不应以此为耻。”

  “我同意,”泰尔斯点点头,“但节俭是主动的选择,可困窘却是被逼无奈。”

  眼看艾奇森伯爵又有要发作的趋势,泰尔斯连忙退让:

  “请原谅,我不是刻意揭短,也无意看轻贵家族,更没有以贫富贵贱量人高低的恶习。”

  他轻叹一声:

  “但我猜这些年来――也许不止这些年――南岸领作为王国全境最火热的一隅,在数代统治者的看护下,因时应势急剧转变:工商发展,移民汇聚,平民跃升,新贵丛生,土地流转,资源开发,海贸火热,财税翻番,作为主城的翡翠城则更是飞速前进,富庶宽裕百倍于过往。”

  泰尔斯停顿一下,看向两位客人:

  “然而位居翡翠城西南,却地势复杂丛林密布,偏乡僻壤资源贫瘠,天然封闭保守的泽地,相较之下却原地踏步,乃至步步衰落,风光不再。”

  此言一出,拉西亚父子都沉默不语。

  “没错,审判厅之前审的那件案子里,那位基业没落家徒四壁,沦落到因几个同铜板同自家属地的农户们打官司,却只落得两败俱伤的的特伦特男爵……”

  泰尔斯把公证书塞回抽屉:

  “只不过是你们拉西亚家族投射在底层贵族们身上的,最浅显也是最典型的缩影罢了。”

  咚!

  泰尔斯重重地合上抽屉。

  仿佛也合上了这一回合的话题。

  话已至此,艾奇森伯爵怆然闭眼。

  伯爵长子则紧咬下唇,一语不发。

  “但你们毕竟是十三望族之一:沼泽中的四翼巨蜥可以蛰伏爪牙,但绝不殁于窒息。”

  泰尔斯见火候已足,立刻话锋一转:

  “于是十一年前,当索纳子爵代表着他身后的老贵族、旧势力,向他的公爵长兄悍然开战的时候,你们也蠢蠢欲动。”

  拉西亚伯爵父子齐齐抬头,一个眼神警惕,一个表情复杂。

  “我想,伦斯特老公爵和他兄弟索纳的斗争,放在鸢尾花家族里是悲凉的兄弟阋墙,可放在翡翠城乃至南岸领,却是不同团体不同阶层之间,一场血淋淋的权力对决。”

  泰尔斯肯定地道。

  更是南岸领极速前进的背景下,渐行渐远的不同掌权者之间,为了各自利益的一次残酷淘汰。

  “但相比起在当年那场斗争中没落的家族,四翼巨蜥谨慎小心。你们从不正面出击,只在暗中使力,途中更是左右权衡反复思量,甚至在老公爵亡故之后及时摇身一变,改换门庭,总归是站对了位置。虽然未曾全胜,但总算没跟最后的赢家结仇,不至于被新公爵事后清算。”

  泰尔斯缓缓摇头,摇掉方才的插科打诨,也摇掉拉西亚家族最后的尊严:

  “可惜的是,不知是詹恩看穿了你们的摇摆不定首鼠两端,还是泽地领主们落后的统治与生活方式确实跟不上时代前进的步伐,抑或是拉西亚家族对新公爵执政的预测有误――你们没喝到詹恩上台的庆功酒。”

  或者说,喝下之后,才发现消化不良。

  药不对症。

  “连沃拉领都在逐渐转变,卡拉比扬家在年轻掌权人的坚持下,慢慢乘着翡翠城的便利富庶起来。可泽地却依然如故:也许外人不知,但每况愈下的你们,早就成了王国最富庶的南岸领里,最穷困也是最刺眼的那一部分,其贫富高下之差,更胜北境、崖地、刀锋等出了名的穷旮沓或边境地。”

  话到此处,艾迪突然轻哼一声,不知意味。

  “所以,当费德里科带着目标归来,特别是得知他背后还站着我父亲时,”王子沉声道,“日暮途穷的你们别无选择,只能抓住这最后的稻草。”

  泰尔斯话音落下。

  艾奇森伯爵终于松开拳头,颓然靠倒在椅背上。

  “当然,你们继承家风,依旧不亲自下场,主动对敌,只是欲擒故纵,反其道而行,”泰尔斯收敛语气,尽量表达出理解与同情,“是以转圜自如,纵然输了,也能及时止损,受伤有限。”

  泰尔斯话音一转,目光灼灼:

  “当然,以上都只是我的猜测,若所言有错,还请你们不吝勘误。”

  拉西亚父子神情僵硬,目光出神,沉默了很久很久。

  泰尔斯也不说话,更不催促,只是专心致志地批复剩余的公文。

  仿佛刚刚的对话没发生,而对面的客人也不存在。

  剩下的事情,让时间来解决。

  终于,好几分钟后,拉西亚伯爵长叹一声:

  “殿下,您究竟要我们做什么?”

  泰尔斯笑了。

  终究是成功了。

  他正待提出要求,可一旁的伯爵长子却冷哼一声:

  “我记得,殿下行使贵族仲裁权,锁拿詹恩公爵,追查凯文迪尔旧案,不知如今可有进展?”

  泰尔斯神情一紧。

  “却又定在何时结案宣判?”

  艾迪冷眼盯着泰尔斯:

  “究竟是詹恩公爵有愧家族王国,有负落日教诲,还是费德里科少爷痴心妄想,颠倒黑白?”

  此番问话咄咄逼人,话题敏感,令泰尔斯眉头紧皱。

  “儿子?”艾奇森伯爵似乎也颇为惊讶,小声提醒。

  但他的儿子看也不看他一眼。

  看来没有那么容易。

  面对不友善的提问,泰尔斯不得不迂回作答:

  “这案件时隔甚久,比预想中复杂,我们需要更多时间……”

  可伯爵长子丝毫不给他面子:

  “那殿下最好抓紧,因为这才是真正事关王国大政的正事。”

  艾迪目光灼灼:

  “而庆典结束在即,您没有更多时间了。”

  正事?

  事关王国大政?

  泰尔斯凝重地回望着他。

  看来对方知道他的弱点所在。

  只是……

  “事到如今了,艾迪,你以为你们所面对的,还只是选詹恩或选费德里科的问题吗?”

  他笑容消失:

  “以为你们还跟以前一样,只要暗中使力,改天换地,等着赢家上位,输诚获益?”

  两位拉西亚齐齐蹙眉。

  “您刚刚说‘事到如今’,”伯爵本人小心翼翼道,“那是什么意思?”

  泰尔斯禁不住笑了。

  “你们既然看到,就别装熟视无睹了,”他侧过脸,展示自己的淤伤,“猜猜看,是翡翠城里的谁打的?谁有这样的胆子?”

  拉西亚父子对视一眼。

  “殿下既与詹恩公爵一方再无和解可能,那为何不下定决心,公事公办,速战速决?”

  艾迪回过头来,毫不顾忌地盯着泰尔斯脸上的伤:

  “若再耽于美色,恐有负复兴宫重托。”

  耽于美色……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他发誓,这对父子绝对没见过那位大小姐变成“无面科克”时的“美色”。

  “不,打我巴掌的不是希……”

  顶着对面两双好奇的眼神,泰尔斯灵机一动,他干脆话锋一转,不再解释:

  “迟了,复兴宫已经知道了:第二王子在翡翠城被个女子给耍了,威严尽失,名誉扫地。”

  他面色一寒:

  “而他很不高兴,不仅对翡翠城,也是对我,更对我的统治能力,乃至继承王位的资格。”

  拉西亚父子齐齐一凛,表情凝重。

  泰尔斯语气冷酷:

  “因此,对我而言,这里发生的一切已经超乎争权夺利的范畴,开始影响王国安定、王室尊严了。”

  他肃颜正色:

  “所以我决定了:翡翠城必须尽快――当然是在我的统治,也只能在我的统治下――恢复正常秩序,”王子殿下的话让两位客人如坐针毡,“在这个目标面前,无论是詹恩费德里科乃至复兴宫都不重要,至少不再重要。”

  “可是陛下他……”

  “没有可是!”

  泰尔斯的语气斩钉截铁:“只要翡翠城一日不复旧观,那两位凯文迪尔就继续关在空明宫里吧,关到翡翠庆典结束,关到复兴节降临,关到绝日严寒降临,关到他们活活老死,尸骨成灰。”

  拉西亚父子表情骤变。

  “而无论什么人,不管立场如何,但凡敢阻碍这个目标,就是王国的敌人,也就是我的敌人。”

  星湖公爵冷冷瞥着两位客人:

  “你们,明白了吗?”

  王子的强势让两位客人沉默了很久,他们神情复杂,频频交换眼神。

  心有不甘的艾迪深吸一口气,准备回话,可这一次,却是他的父亲率先开口。

  “您与陛下不是一伙儿的吧,殿下?”

  泰尔斯眼皮一跳。

  只见拉西亚伯爵本人叹息道:

  “他真的知道,且允许你这样胡闹吗?”

  泰尔斯心中一沉。

  “陛下是我的父亲,我当然和他一伙儿,”泰尔斯的回答无比标准,中途却话锋一变,“但陛下要的,绝非一个破烂不堪的翡翠城,至少不能在我的治下。”

  说到这里,泰尔斯严正地扫视两位拉西亚:

  “否则我就不用见你们了,只需任你们暗中作梗,把局势逼到极限,把忠于詹恩的人都逼到我的对立面,彻底断绝詹恩回归的可能――现在,你们帮不帮我?”

  王子的话咄咄逼人,书房里再度安静下来。

  拉西亚父子来回交换着眼神。

  最终,伯爵犹豫道:

  “殿下天潢贵胄,恐怕很难理解我们的立场处境……”

  但泰尔斯不给他讨价还价的机会:

  “但我至少知道一点:在你们这场长达十几年、上百年的南岸领拉锯战里,关键并不在某任掌权者。”

  艾奇森伯爵眉头一动。

  “你们哪怕再换一个保守固执的新公爵,试图逼着所有人回到以前的旧时代,也无法解决问题。”

  下一秒,第二王子的语气柔和下来。

  “但我承诺你们,此间事了,南岸领无论谁上位,都会给你们一个机会,”泰尔斯尽力让自己听上去诚恳一些,“一个跟上新时代,不被淘汰的机会。”

  伯爵长子目光一动。

  “新时代,”艾迪咀嚼着这话的分量,眼神紧盯泰尔斯,“殿下是说,新王的时代?”

  泰尔斯拳头一紧。

  他上钩了。

  王子心底的声音轻声道:

  那就给他吧,他最想要的饵料。

  就像其他人想要的一样。

  不。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努力抑制住那个轻飘飘的“是”字脱口而出。

  不。

  “我说了,关键不在某任掌权者,”他温声道,“哪怕那是国王。”

  艾迪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不甚满意。

  “您说,给我们一个机会。”

  伯爵长子追问道:

  “什么样的机会?像您给予多伊尔家的那样,一次免罪的庇护?还是您给予卡拉比扬的?给亚伦德的?给黑狮家族的?给四目头骨的?”

  对方的每个问句都让泰尔斯皱起眉头,他正待解释,可伯爵本人却按住儿子的肩膀,打断了对话。

  “儿子,殿下,够了。”

  艾奇森拉西亚颓然长叹。

  一直以来喜怒皆形于色的他,此刻的面貌表情像是老了十岁:

  “殿下,您既知拉西亚家族发迹的过去,又可知其后真相?”

  “真相?”

  艾奇森点点头,言语幽幽:

  “敝家先祖博德曼,乃是昔年王国智相――哈尔瓦卡拉比扬的学生与下属。六个世纪前,黑目北伐埃克斯特,带走国中大半青壮,以至于泽地生乱南岸不稳之时,星辰竟无可用之兵。”

  泰尔斯微微蹙眉。

  “监国执政的智相迫不得已,点名让博德曼先祖出使泽地,怀柔笼络,以图安稳。先祖也感念老师恩情,遂携全家以往,视死如归。”

  拉西亚伯爵轻轻叹息:

  “所幸,从智相到翡翠城,从王国秘科到王室卫队,从情报到资源,从权力到头衔,复兴宫给了他最大的支持和便利,先祖总算不负使命,稳住局面。”

  泰尔斯不清楚对方用意,只能适时捧场:

  “‘巨蜥’才干过人,放到如今,想必也是基尔伯特卡索那样的名臣。”

  可艾奇森一声冷笑:

  “但好景不长,在外攻伐的约翰一世,还朝了。”

  约翰一世。

  “黑目?”

  艾奇森点点头,表情凝重:“更糟的是,他的仗打输了。”

  当然。

  泰尔斯知道这段历史。

  信心百倍,野心勃勃,要从北地开始,“重现帝国征服”的星辰铁骑在寒堡下死伤无数,灰头土脸无以为继,只能黯然撤兵。

  而看似分裂的埃克斯特王国不但安然无恙,十位大公还重归如一,团结亲密更胜以往。

  然而……

  “强大骄傲的黑目国王岂能容忍失败?不计代价的穷兵黩武岂能无功而返?”

  艾奇森伯爵讽刺道:

  “北伐留下的名声,又岂能只有一句‘为什么国王不听首相的话’?”

  泰尔斯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

  回答他的是伯爵长子:

  “黑目北伐,在外人眼中,不能寸功不立。”

  艾奇森点点头,目光复杂:

  “而此时此刻,博德曼先祖恰恰立了功。”

  “黑目,”泰尔斯反应过来,“他把收服泽地的功劳上归王座,据为己有?这就是真相?”

  艾迪在旁冷笑摇头:

  “要是只有这样就好了。”

  看着对方的表情,泰尔斯明白了什么。

  “智相?”

  伯爵点了点头:

  “北伐失败,罪责必须有人来担。”

  只听越发苍老的艾奇森幽幽道:

  “据说,黑目有个蛇蝎心肠的异族情妇,她进谗国王:让出使立功、备受称赞的博德曼先祖割席断义,上书举告,把战争失败的罪过全都推给首相,辩称北伐功败垂成,皆因哈尔瓦主和厌战,监国不尽用心,后方支援不力,以致贻误军机……”

  泰尔斯怔住了。

  “可是……”王子下意识开口道。

  “先祖不想这么做。”伯爵长子摇摇头。

  “当然,谁天生想做叛徒?”艾奇森伯爵讽刺道,“何况智相对他有知遇之恩,情同父子!而且当时的哈尔瓦早已是风烛残年,时日无多……”

  “但他又有什么选择呢?”伯爵长子摇摇头。

  面对泰尔斯的皱眉,艾奇森缓声解释:

  “那时先祖刚刚在泽地站稳脚跟,勉强逃过追杀,家仆散尽,四个儿子只活下来一个……而他面对强敌环伺,无论是勉力自保还是使策用计,乃至尽力说服各大部族归顺王国,博德曼都需要朝中的资源,需要复兴宫的资金,需要国王的授权,需要王国秘科的支持,需要军队的后盾,更需要那面十字双星旗帜所代表的铁血威严……”

  “他没有选择。”艾迪冷冷道。

  没有选择。

  泰尔斯皱起眉头。

  “若我没有记错,”王子忍不住道,“约翰一世本人,也是自小由哈尔瓦教导长大,算是智相的学生?”

  “正是。”伯爵长子不屑道,“但师生情比不过枕边风,真相总比常理更荒谬。”

  泰尔斯闻言沉默。

  艾奇森伯爵缓缓颔首,不无感伤:

  “就这样,史书上,博德曼先祖最终收服泽地,创下基业,成就一代名臣。

  “只是他的功绩被悄然改写,仿佛从一开始就是约翰一世定计英明,特地遣他瓦解泽地部族,开疆拓土。

  “然而智相哈尔瓦却被指控为臣不坚,辅弼不力,投降主和,是北伐失败的根源。

  “只是黑目大发慈悲,念在师生旧情,念在他为先王服务多年,免了哈尔瓦的刑罚,也不夺他的爵位,只罢了他的相职,让他回乡养老。”

  大发慈悲……

  泰尔斯表情严肃。

  “就这样,见证终结之战,服务两代君王的’智相‘哈尔瓦,孤身一人,昏沉虚弱地躺在老仆催赶的破旧马车里,在万千国民的夹道唾骂和烂臭鸡蛋中,病死在回乡的半途上。”

  伯爵幽幽感慨:

  “卡拉比扬至此而衰,直到太平王继位平反旧臣,方才恢复元气,重振家声。”

  伯爵长子冷笑一声。

  伯爵摇摇头:

  “虽然先祖说,哈尔瓦首相在最后的书信里并未怪罪他,但博德曼依旧为此愧疚一生。他病榻临终时泪流满面,悔不当初,方才立下遗嘱写明真相,以求在黑目驾崩之后还恩师清白,也为自己赎罪。”

  虽然黑目性格冷酷,薄情寡义已是历史公论……

  虽然哈尔瓦晚年被君王罢相,引人唏嘘也不是秘密……

  但是这个真相,哪怕只是从拉西亚家族的角度讲出的真相,也听得泰尔斯微微出神。

  更感慨万千。

  可惜啊。

  泰尔斯默默想道。

  可惜数百年之后……

  有人只记得黑目选贤举能巧夺泽地,记得黑目提军北伐重现征服,记得黑目勇武善战力压北地群英,记得黑目潇洒风流情人无数……

  也有人只崇拜黑目明察秋毫智计过人,有人迷恋黑目男儿气概英伟不凡,有人夸耀他身负帝室金血不负昔日辉煌,还有人称赞他比其父更进一步,铸就九星冠冕,镇压星辰威慑群雄,展现了‘帝国最后的威严’……

  泰尔斯轻声叹息。

  但却没有人再记得,在那个难以想象的疯狂时代,为了掩盖黑目的穷兵黩武与独断专行,为了满足君王的刚愎自用与好大喜功,为了矫饰约翰一世的宫廷名誉与王位尊严……

  更多不幸的人,其实无从选择。

  泰尔斯闭上眼睛。

  就在此时,他心底里的声音悄悄开口:但那才是最复杂,也最有趣的部分,不是么?

  在那个位置上,错与对不再是关键。

  大与小,胜与负,强与弱,成为了最终的主宰。

  泰尔斯摇摇头,不再去想这些。

  书房里,艾奇森伯爵摇头感叹:

  “无论是数百年前,先祖面对黑目,面对智相,面对复兴宫,面对野蛮的泽地各部族……”

  “还是现在,面对翡翠城,面对陛下,面对……您。”伯爵长子冷冷道。

  艾奇森点点头:

  “拉西亚家族早就习惯了在那些能捏死我们的人之间来回转圜,求得生机,也懂得在那些我们要捏死的人之间纵横捭阖,寻找胜机。”

  他死死盯着泰尔斯:

  “因为这就是我们家族的祖训,与宿命。”

  泰尔斯一时语塞,不知何以作答。

  但伯爵显然也不需要他回答。

  “人们常说,东海的库伦家族在历史上长袖善舞,在各大强权间腾挪自如……”

  艾奇森伯爵的语气越发讽刺:

  “但要是我占据王国沃地,要是我坐拥东海七港,要是我统率纵横七海的极日舰队……那我自然也能长袖善舞,腾挪自如,保证舞得比安伦佐的舞姬更好看,挪得比北地的良马更迅疾!哪怕在两个国王间来回效忠,四叛三归,都还有人客客气气地奉为座上宾!让史官们把背叛说成精明,把言而无信说成审时度势,把反复无常都改成‘灵活处世’!”

  “但我们没有。”伯爵长子突然发声,就像兜头浇下一盆冰水。

  艾奇森伯爵缓缓颔首,笑容苦涩地望向泰尔斯。

  “而殿下您刚刚说,这场拉锯战的关键,并不在由谁掌权?”

  泰尔斯欲言又止,只能挤出微笑。

  只见伯爵啧声摇头:

  “像您这般有帝血在身,王冠盖顶的贵人,那自然是高屋建瓴,不在乎这里由谁掌权。”

  “但我们不是。”伯爵长子再度发声。

  拉西亚伯爵点点头:

  “我们只是栖息在偏远泽地的蜥,无爪无牙;我们只能在风吹草动时深潜沼下高藏树杈,避开危险;我们只能坐视猎食者彼此争斗,偷安食腐;我们只能忐忑地张开四翼佯装体巨,强充门面。”

  泰尔斯的笑容渐渐消失。

  “当筹码不足时,你便无从选择,更无法在意挣扎的姿势,好看与否。”

  伯爵长叹一声:

  “就像六百年前,当博德曼先祖被智相指名道姓,前往凶险未知的泽地时,他也不能不去。”

  听着对方深意满满的解释,泰尔斯沉默了很久。

  “那您的意思是,此番翡翠城事变……”

  不等他说完,艾奇森伯爵就冷哼着打断他,看向自己的儿子。

  艾迪板着脸色,同样沉默顷刻,才在父亲的眼神下冷冷开口:

  “拉西亚家族会如您所言的,殿下,我们会忠实地执行您的命令,保卫您的威严,以求得翡翠城的平稳。”

  泰尔斯呼吸一滞,但未等他开始雀跃振奋,伯爵就补充道:

  “只希望您能遵守诺言,给我们一个机会。”

  泰尔斯连忙收敛情绪,正襟危坐:

  “定当如此。”

  但拉西亚伯爵却笑了。

  他笑得很凄凉,却也很豁达。

  “没关系,您就算不遵守,也没有关系。”

  泰尔斯不禁愕然。

  “因为我们早就习惯了,”伯爵长子面无表情地补充,“当权执政的人,说话就像放屁――权位越高,越是如此。”

  泰尔斯不由发怔,咀嚼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但艾奇森伯爵已然起立行礼,恭谨告别。

  “伯爵阁下,”王子心情复杂地还礼,不忘问出最后一句,“詹恩的父亲,伦斯特凯文迪尔公爵,究竟死于谁手?”

  艾奇森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泰尔斯得不到答案,只能换个问题:

  “那么,公认的幕后凶手,索纳凯文迪尔子爵,他的死又有何蹊跷?”

  伯爵沉默了。

  “我不知道,殿下,”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沉声开口,“唯有一件事确凿无疑。”

  泰尔斯连忙聚精会神。

  只见艾奇森拉西亚缓缓抬头。

  “跟许多人一样,他们都死在翡翠城。”

  泰尔斯心中一动。

  “这座王后之城,财富之城,梦幻之城,”四翼巨蜥的家主面色渐冷,“更是诅咒之城。”

  这个答案看似废话,但泰尔斯听了却若有所思。

  下一秒,艾奇森伯爵毫不留恋地走出书房。

  他的长子原本随之而去,却在最后一刻停下了脚步。

  “我们的家族族语是‘泽地巨蜥,暗藏杀机’,殿下。”

  艾迪回过头,冷冷道:

  “至于‘无爪无牙’,不过是黑目的酒后戏言。”

  泰尔斯挑起眉毛,严肃点头:

  “当然。”

  “因为蜥蜴并非无爪无牙,只是它的爪子太细,着力太少,只能用来攀援抓握,在悬崖峭壁上维系脆弱的身体。”

  伯爵长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书桌后的王子。

  “而它的牙齿又太小,藏得太深,唯有在确定猎物到嘴时,才能尽情展露,撕扯肉食。”

  未及思索这句话的含义,泰尔斯先正襟危坐,肃穆以对:

  “当然,我记得了。”

  “您就算记不得也没关系。”

  艾迪拉西亚转向门口。

  “因为我们会记得。”

  泰尔斯不由一凛。

  “恕我失礼,但我该去订双新靴子了,”艾迪跨出房门,“愿落日照见您的前路。”

  房门关闭。

  泰尔斯望着拉西亚父子离去的方向,久久出神。

  很好,泰尔斯――心底里的一个声音悄然结论――就这样,你赢了。

  只需再接再厉,目标近在眼前。

  泰尔斯怅然低头。

  没错。

  理智告诉他,在这一回合的较量里,他赢了。

  他得偿所愿。

  但是感性,或者说,一股别样的本能在冥冥中告诉他:

  他没赢。

  远远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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